星期五早上,我坐在辦公室拿著扇子猛搧,試圖揮去額頭滴著的斗大汗滴。這天上班前,我拖著行李到機場快線預辦登機,並拖運我的大行李箱,之後再辛苦的爬著上坡回到位在荷里活道的辦公室。香港中環的手扶梯從早上六點開始啟動,到十點之前是下坡方向,以便利住在半山的人下山去工作。早上十點以後,電梯變成上坡方向,一直行駛到半夜十二點結束。這個午夜十二點的界線,總讓我覺得好像是灰姑娘喔。過了十二點之後,我的南瓜電梯就會消失,而我則成為落魄的酒醉灰姑娘。至於現在,早上九點的電梯是下坡方向,所以我無法變身成為閃亮亮的公主,只能以緩慢的步伐爬到辦公室。好累。住在其他地方,需要坐地鐵來上班的人真辛苦。因為他們每天要從皇后大道的地鐵站走到荷李活道,也是要爬上坡。若是我的話,可能就會故意遲到,十點以後才到公司,這樣就可以搭到十點以後轉換方向,往上坡行進的手扶梯。

我搧著扇子,聽到遠方傳來一陣咳嗽的聲音。很急促、似乎無法輕易止住的咳法。那是伊蒂。她這星期請了好幾天病假,今天終於回來上班。我等一下應該要過去問候她。

伊蒂是香港人,擔任的是財務總管的職位。嬌小的伊蒂講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有個英國籍但是長得很像肯德基爺爺的老公,及現在正在倫敦念大學的兒子。伊蒂在多年前曾與湯大大在那個三個英文字母縮寫的國際公司工作,之後也尾隨他來到我們公司。伊蒂是個直腸子,說話有點瘋瘋的,感覺年輕時是個狂野的女孩。伊蒂也是珊姐的乾媽。「你這乾媽是不是瘋的啊?」珊姐的媽媽在見到伊蒂後,這樣對珊姐說。我想有可能。瘋了才會喜歡珊姐並且當她乾媽吧。

雖然伊蒂與湯大大家族以及珊姐有深切的關係,我確很喜歡她。或許是她直來直往的說話方式深得我心吧。相對的,伊蒂也很照顧我。我剛到香港時,跟辦公事的人不熟,在香港也沒啥朋友,伊蒂就很好心的在周末約我去吃飲茶及爬山,還帶我到赤柱市集逛逛。我想伊蒂是個好人。

當我正想要看完信箱的信就過去跟伊蒂聊天的時候,小克晃到我身邊說,「你知道了吧。」知道什麼? 我一臉疑惑的看著小克。小克看到我的表情,也開始面露驚訝。「我以為你知道了,因為你跟她還蠻好的,我以為她會先跟你說。我會知道是因為我剛好去倒茶,她剛好在那,所以告訴我的。」到底是什麼事? 那個她是誰?

小克抓了我桌上的廢紙,寫下伊蒂的名字。

我看著小克,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伊蒂是名單上的第四個人。她被裁員了。伊蒂前幾天不在辦公室,所以方大大無法裁掉她。今天她回來上班,依然負病,但是他們還是在第一時間叫她到會議室,解除她的合約。伊蒂已經在這間辦公室工作四年了。

「我想她等一下會親自跟你說吧。你要裝作很驚訝的樣子,不要讓她知道你早就知道了。」小克告訴我。我什麼都沒說,只是點了頭。我抬頭望向方大大的辦公室。賈姬跟老大正坐在裡面。我不知道他們在談什麼。可能是賈姬快要回美國了,所以方大大跟老大想要了解她在香港辦公室工作的心得。

我低聲問小克,「伊蒂的事情,是忠誠度的問題嗎?」小克點點頭,然後走回座位。伊蒂掌管我們的財務,知道每個案子的報價及收入。這些消息對於競爭對手來說都是很重要的資料。很不幸的,伊蒂跟湯大大家族太緊密了。假設我們今天與湯大大的新公司要一起競爭某個案子,而他們知道我們的出價,因此出了比我們低一些的價錢,他們就贏了。公司的顧慮是正確的。即使伊蒂可能從未跟湯大大通風報信,對於新的上司很忠誠,但是他們沒辦法冒這個險。

我等賈姬走出方大大的辦公室,跟她一起去吃午飯。今天是我們兩個最後一次一起吃午飯了。「你知道他們叫我去說什麼嗎?」我們坐在公司附近的泰國餐廳內,點完菜後,賈姬這樣問我。

「不知道。要幹嘛?」我用問題回答她。

「那個深圳的道路景觀設計案終於簽下來了。」賈姬說。喔。恭喜公司啊。我對於這個案子並沒有任何好感。當初我幫忙做這個案子的國際競圖,差點被操到掛。原因去除客戶很難搞之外,也跟珊姐的無敵管理方式有關。「所以方大大想要我繼續待下來幫忙這個案子。當初他們調我過來香港,就是想要我幫忙這案子,只是這六個月來案子一直沒簽下來,所以我完全沒機會接觸到。」賈姬繼續說,「可是我下星期就要走了,我已經作好心理準備要離開香港,連我美國的朋友都開始準備歡迎歸國派對了。他們突然這樣跟我說,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反應。」我點點頭。「你覺得呢?」賈姬以熱切的眼神尋求我的意見。

我喝著熱騰騰的冬蔭湯,在腦袋裡思索要怎麼回答賈姬。「若是就你個人的利益來說,我會覺得你應該要留下來。」我又喝了一口湯,繼續說,「這是一個大案子,而且多倫多辦公事的胡老會來香港跟我們一起做這個案子。我很喜歡胡老。他是個很有詩意的設計師。跟他一起做事可以學很多東西。」賈姬點頭如搗蒜。「不過呢,現在這邊剛裁員,尤其是資深的景觀設計師卡羅被裁了。可是你,美國辦公室過來的一個初級設計師,卻被留下來。這件事情一定會讓許多人感到困惑,甚至反感。或許是因為你的薪水比較低 (跟卡羅比起來),所以就人事成本來考量的話,反而留你下來對公司比較好。」賈姬繼續點頭。她深信「她很便宜」這件事。「她很便宜」也可能是她被留下來的唯一原因。「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了解這一點。尤其在這個敏感時期。」我最後這樣說。

 

下午,伊蒂走向我的桌子旁,拍拍我的肩膀。我抬起頭看著她。伊蒂的病還沒好,帶著倦容的臉與咖啡色的健康膚色很不搭。「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我對伊蒂這樣說。伊蒂驚訝的問我,「你怎麼知道的?」我忘記小克的提醒。我應該要假裝驚訝的。但是現在我真的無法演戲,假裝我的表情及心情。我只能指著馬屎的座位說,「因為他很大聲,所以我聽到了。」伊蒂似乎不太在意。她用不在乎的聲音說,「我說不定可以跟我老公商量,讓我提早退休。」我點點頭。

接下來,伊蒂走到每個人的位子跟他們打招呼及告別。最後,她站在門口,大聲的跟大家說再見,並祝福所有人。相較於伊恩及卡羅的漠然離開,伊蒂果然是見過市面的人,處理這件事情很大方。然後伊蒂就往大廳的方向走過去。

過了幾分鐘,我要去廁所,經過大廳,看到伊蒂坐在紅色沙發上。拭著眼淚。我走了過去,抱住她。

 

伊蒂離開的時候已是下午四點了。接下來我們收到蘿莉的信,告訴大家五點的時候方大大想要跟大家談談。應該是想要向大家說明裁員的事。他之前一直沒有說,是因為伊蒂還在。方大大出現在我們的工作區的時候,已經快五點半了。他提著一個塑膠袋走過來,拿出一罐一罐的啤酒瓶放到大家桌上。他走到我的桌旁,正要遞給我啤酒,我搖頭拒絕了。

「我不能喝,我要離開了。」我說。

「離開?去哪?」方大大問我。

「我要回台灣啊。我快來不及了。不好意思。」我匆匆忙忙的站起來,抓了包包開始往外跑。

幾個小時後,我站在桃園機場的行李提取區,恍神的看著轉盤一直滾動,卻一直不見我的黑色Samsonite行李箱出現。若我的行李晚到或是不見,我就完蛋了。我明天要參加婚禮的禮服跟其他家當都在裡面。

luggage

終於拿到行李後,我走出機場,站到最邊邊的柱子。我沒有台灣的手機sim卡,沒辦法打電話。我只能認命的站在這裡,等待我哥的出現。好不容易等到我哥,我們回到他的新家。他與我大嫂這個月從新店搬到南港。我看著陌生的街道,進入陌生的公寓。還在整頓的新家中擺放著零星的家具。一切都讓我感到很陌生。唯一熟悉的家具,是我從紐約搬回來的暗紅色沙發床。

我躺在上面,蓋著厚厚的羽毛被,試圖溫暖因為濕冷的天氣而發顫的身體,輾轉入眠。

 

我夢到了伊蒂。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ophi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