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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我坐上計程車前往盧灣區。阿肯約我跟其他台灣友人吃早午餐,聚餐地點是盧灣區法租界內的卡撒13。卡撒是法文「城堡」的意思,這間卡撒13也很有法國鄉村的小城堡的感覺。我撫摸著餐廳外的粗糙石牆,推開看似陳舊的木門,走進中庭。阿肯和他太太已經到了,正站在餐廳門口與朋友聊天。阿肯向我招手,我走了過去。

今天聚餐的成員是阿肯的大學同學及學弟妹,有的已經在上海住很多年,有的則像凱文一樣剛搬來沒多久。凱文是阿肯的學弟,也是剛加入上海辦公室的成員。剛從研究所畢業的凱文是個認真的小孩,每次聽珊姊說教的時候總會慎重的點頭,然後開始埋頭作事。可憐的凱文,入了虎穴還不知道。

我坐在餐廳內,一直若有所思的看著室內裝潢。黯沉的木頭地板,亮晶晶的水晶吊燈,牆邊的層層酒櫃,這裡真的很有異國風味。我好想跟阿偉一起去歐洲玩喔。阿肯坐在我旁邊,看我一直恍神便問我,「不是說要去海洋公園嗎? 怎麼了?」唉。我嘆了一口氣,開始抱怨。阿肯聽我說完,點了點頭,表示他知道了,沒有評論我的觀點,也沒有跟我一起氣憤填膺的罵人,只是露出他的招牌表情,小丸子聽到爺爺做傻事時的歪眉毛額頭出現三條線的表情。珊姊是阿肯的研究所同學,他是因為她才到這工作的。阿肯也是個好人,我很少聽到他罵人,也從沒聽他說過珊姊什麼事,所以阿肯只是默默的聽著,什麼都沒說。我一邊抱怨,一邊切開水波蛋。蛋汁緩緩地流出來,好像熔掉的黃金一樣好漂亮。我拿起麵包沾上蛋汁,配上沙拉及燻鮭魚送入嘴哩,心情開始好起來。這周末看不到阿偉沒關係,我們再七天就見面了。下周的這個時候我已在香港,我可以跟阿偉一起吃早午餐。

聚餐結束後,我決定在這區逛逛。我到了東平路。街道兩側種滿高大梧桐樹的東平路很漂亮,也有許多咖啡館及設計師小店,是我很喜歡的一條街。我在小店中穿梭,拿起一個一個小物把玩,突然某個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雙室內鞋。這雙鞋帶有少許動物紋點綴,裡面則鋪滿毛茸茸的內裡,很適合在寒冷的冬日穿。上海的冬天很冷,我剛搬到上海的時候就有許多人這樣告訴我。當時我總是嗤之以鼻的想,能有多冷? 姊姊我在美國住過很多年了,零下低溫對我來說只是一塊冰淇淋蛋糕啊,小意思。只不過我沒想到,在美國可以不用懼怕零度低溫是因為走到哪兒都有暖氣,所以我在家裡依然可以穿著短袖短褲跑來跑去。在上海就不行了。上海在長江以南,所以被定義為南方,因此沒有室內暖氣。很蠢的政策,上海有時還比北京冷欸。我在上海只能把空調開成熱風,以此取暖。空調熱風吹起來很不舒服,且室內也因此變得很乾燥,讓我開始臉部脫皮嘴唇乾裂,很難過。除此之外,冷冰冰的磁磚地板也是讓我很不能忍受的一點。每天晚上回到家,脫下鞋子襪子踏到地板上的那霎那我總是想罵髒話。室內拖鞋在這時候變得很重要。我決定買下這雙拖鞋,且我買了兩雙,一雙女生的,一雙男生的。這樣阿偉到上海找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穿情侶拖鞋了,嘿嘿。

回到家之後,我收到阿偉的簡訊。週末的時候阿偉總是睡到下午三點,而他睡醒後的第一件事是向我報到。我也向他報告了我之前的行程。

「那你有買什麼東西嗎?」阿偉問我。

「秘密。」我故作神秘的說。「你以後來我家就知道了。」

「是拖鞋嗎?」阿偉直接了當的說。

「你怎麼知道!!!」我喊著。難道我們有心電感應?

「我也有想要買東西給你用喔。你下周要來我家,我想我應該幫你準備浴巾跟牙刷之類的,也有想要買拖鞋。」阿偉繼續說,「你喜歡紅色,我還想說要不要買紅色的浴巾給你。」

「紅色的浴巾? 這樣我不就很像聖誕老公公? 不用這麼誇張啦。」且紅色浴巾濕掉以後,會不會有那種血染山河的感覺啊? 不過我從沒想過阿偉會是想這麼多的人,真得很貼心。看來我也要趕緊準備浴巾牙刷給他才行。雖然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來上海。

星期天,距離與阿偉見面還有六天。下午的時候阿偉打電話給我。阿偉說他出門買清潔用品,因為我要去找他,他要好好大掃除整理家裡。「我朋友打電話問我在幹嘛。我告訴她我正在買清潔用品,結果她笑我說,『是不是因為有人要來啊?』」阿偉害羞的說著。他告訴我,他曾告訴幾個很好的朋友我的事情,所以現在被取笑了。阿偉好可愛喔。我告訴他,不用特別為我做什麼,可以等我到香港後我們一起打掃喔。

星期一,距離與阿偉見面還有五天。這天開始另一個案子的workshop,客戶是之前的機車新加坡業主。這次是個大連科技園區的景觀設計案,設計團隊是從聖路易斯辦公室來的瑞克及安德魯,我及阿肯只需負責協調溝通的工作 。我之前見過瑞克,他是個將近六十歲的伯伯,滿頭白髮的他講話慢慢的,非常和善。珊姊對瑞克的形容是,「他是一個很專業的設計師,人也很好,我把他當爸爸一樣,常會打電話給他向他請教意見。」小六聽到珊姊的這段話,在背後噗哧了一聲。後來小六告訴我,她覺得珊姊的說法很好笑。那時候的我還不懂她的意思,後來我慢慢了解了。

星期二,距離與阿偉見面還有四天。雖然我跟阿肯不需要幫大連案做設計,但多少還是得幫忙畫分析圖之類的,且每次客戶來開會的時候我們也必須在場,幫忙翻譯或是打官腔,也不輕鬆。同時,我與阿肯還是要繼續杭州案該有的進度,也就是說我們是兩頭燒,非常忙碌。之前加班造成的身體疲累還沒補回來,現在又開始了,好累。我加班到半夜,筋疲力竭的回到家。阿偉打電話給我,問我六月要不要到香港找他,因為他跟朋友每年會去露營,他想要我跟他一起去。「這樣大家不就知道了?」我問阿偉。我們倆同時請假的話,一定有人會覺得怪怪的。尤其是珊姊。「管他的。只要我們開心就好了。」阿偉一副豁出去的口氣。我笑了起來。阿偉真是適時振奮了我疲累的心靈。

星期三,距離與阿偉見面還有三天。小六問我,「你MSN上面的數字是什麼? 在倒數回台灣的時間嗎?」我點點頭,在心裡偷笑起來。小六繼續問,「飛機是直飛嗎?」我搖頭說,「需要轉機,因為過年的機票太難買了。」我沒有說謊喔,我是轉機才回到台灣的,只不過轉機轉了四天就是了。

晚上阿偉在電話中說要問我一件事。「你星期六到香港的時候,要不要跟我家人一起吃晚飯?」阿偉說。現在就要見阿偉的媽媽,會不會快了點? 阿偉繼續說,「我媽要我這週末回家吃年夜飯,我告訴她我女朋友要過來找我,她就叫我一起帶過去。」每次聽到阿偉稱我為女朋友的時候,我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除夕又還沒到,為什麼現在就吃年夜飯?」

「我媽就這樣啊,她想幹嘛就幹嘛,想煮什麼就煮什麼。她大年夜可能要跟朋友打麻將吧,所以就把年夜飯提早了。」阿偉解釋。「如果不想去的話沒關係,我跟我媽說一聲就好了。」

「嗯。我應該沒問題吧。」我說。我開始幻想跟阿偉的家人一起吃飯的畫面。阿偉曾告訴我,他阿媽是從潮洲來的,所以會說潮洲話。我阿媽也是從潮洲來的喔,只不過是屏東縣潮洲鄉,不是中國的潮洲,哈哈。不過潮洲話跟閩南話似乎有些相似處,我說不定可以跟阿偉的阿媽溝通呢。

「你常帶女朋友回家吃飯嗎?」我問阿偉。如果這對阿偉來說是常態的話,我就不用想太多了。

「很少。」阿偉簡短的說。

「呃…..。」阿偉沒有減輕我的心理負擔,反而給我更大的壓力。我開始猶豫起來。

「怎麼了?」

「因為我這幾天都在加班,然後星期六又必須早起坐飛機,我擔心那天的氣色會很差。以這種狀態見你家人好像不太好。」

「你不用想太多啊,這只是很普通的晚餐而已。」阿偉試圖安撫我。

「可是那是第一次跟你家人見面。第一印象很重要。」我慎重的說。

「那我跟我媽說我們不過去了。我改天再回家吃飯就好了。」阿偉直接了當的作了決定。

「沒關係嗎?」我放下一個重擔。但我也有點失望阿偉沒有繼續堅持。其實我是想與他家人見面的。我想要更了解阿偉,我想要看他成長的地方。阿偉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只是以輕鬆的語氣告訴我,「沒關係,你不用想太多。你到香港只有幾天,我們兩好好相處就好了。」

星期四,距離與阿偉見面還有兩天。這天珊姊回上海監督大連案的進度,所以大家坐在會議室討論工作狀況。我星期六早上就要離開上海,瑞克及安德魯也在那天下午飛回美國,所以工作日連今天只剩下兩天。珊姊看著我說,「蘇菲亞,那你需要在離開前把所有東西都做完才行。」我無力的看著珊姊,什麼都沒說。這些東西是我四十八小時不睡覺也做不完的。瑞克馬上跟我說,「蘇菲亞你不用擔心,我們可以請聖路易斯辦公室的人幫忙,你就不用一個人這麼辛苦了。我們會讓你準時放假去的。」我以感激的眼神看著瑞克。瑞克這種作法才是對的吧,工作量有多少就應該分配給多少人做,需要四十八小時的人力才能做完的東西,就應該要分給三個人,工作兩天以每天八小時做完,而不是像珊姊一樣全部丟給一個人,希望他不吃飯不睡覺的做完所有的東西。身為管理階級的珊姊從不衡量工作量及人力,因為她的觀念是,下屬應該要無條件的接收所有工作。對她來說,工作沒做完就是你能力不好,你有問題,而不是工作量太多了。珊姊也禁止我們填寫加班時間,所以上頭只看到我們以非常少的工時完成很大的工作量,完全不知道實際狀況。珊姊以此營造她的無敵領導形象,總是得意的向其他VP炫耀她帶領的團隊有多成功。真是狗屁。

星期五,距離與阿偉見面還有一天。珊姊又坐在會議室,一臉正經的與豬豬討論之後的會議時間。機車的新加坡業主竟然想約我們星期天下午三點開會,因為這是他們的主管唯一有空的時間。珊姊告訴瑞克,「雖然你跟安德魯已經飛回美國了,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以網路會議的方式參加,畢竟你們是主設計師。」瑞克點頭答應了。瑞克他們抵達聖路易斯的時候是美國時間晚上九點,而這個會議時間是當地時間的半夜兩點,也代表他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之後不能休息,放下行李後就要準備熬夜開會了。我覺得瑞克好可憐,年紀一把了還要這樣操勞。我突然想起珊姊說的,瑞克像是她爸爸這件事。原來這就是珊姊對待她爸爸的態度啊。她平常會撒嬌請人家吃飯裝孝順小女兒,之後就利用這個關係把老爸操死,一點都不留情。我終於瞭解小六那時候在笑什麼了。

我正在恍神的時候豬豬突然叫我。「蘇菲亞,你要不要也call in參加會議啊?」豬豬一副嬉皮笑臉的表情,以為他的玩笑很有趣。我真的很想揍他。「不好意思我沒辦法。」我直接了當的回答。我已經在休假了,那時候我正在香港與阿偉逛街,誰管你的會議啊。不過我馬上發現,我拒絕得太直接了,因為珊姊又出現那個瞇著眼睛鼻孔撐大的表情,我恍惚可以看到她的鼻孔呼出氣來。珊姊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太不負責任了,竟然沒有以工作為重。我剛剛應該要說,「不好意思,我真的很想要參加這會議,只不過我人正在旅行可能沒辦法參加。但是我會想辦法call in的。」只可惜我太激動,完全忘了要打官腔。

這天沒有加班,因為瑞克與安德魯明天就離開了,而他們到上海的這一星期都被關在辦公室裡沒機會出去觀光,很可憐,所以我們決定帶他們到田子坊逛逛。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有一種很特別的民居形式,叫做石庫門。那時正值太平天國起義,是個戰爭紛亂人心惶惶的年代,所以許多富商名流逃到租界區以尋求庇護。外國建商看到這個商機,便在這個區域大肆興建民宅,以中西合璧的方式蓋了不少住宅,以石頭做門框,以烏漆實心厚木做門扇,而這種建築形式便稱為「石庫門」。上海的著名觀光景點新天地就是仿石庫門的形式做的,而位在盧灣區的泰康路210弄則是原汁原味的石庫門建築,現在還有居民住在裡面。多年前有個開發商看重這塊地,以保有原有建築的方式讓這個區域再生,引進許多藝廊及工藝品店,所以這裡變成一個藝文中心,有許多藝術家及其他創意產業工作者在此開設工作室,也取了一個藝術街坊的名字「田子坊」。走在田子坊蜿蜒穿插的巷弄中,可以逛藝廊、設計師小店、創意產品,或是抬頭看看石庫門建築,欣賞建築形式,也可以從窗口偷看依然住在這的居民正在以大火快炒的方式做晚餐,非常有趣。我們帶兩個老外到這裡觀光,體驗上海的另一面,並在這裡找了一間餐廳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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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克親切的對我微笑,謝謝我帶他們到這來。他關心的問我,「你明天的飛機是幾點的? 是從浦東機場飛嗎?」我點點頭說,「早上八點的,所以我今天不能玩太晚。」其實我的飛機是從虹橋機場飛的,可是飛台灣的飛機多是從浦東飛,所以我必須讓我的謊言一致才行。

過年期間的機票很難買,也很貴,所以我買了上海虹橋機場飛深圳的機票,再從那搭巴士到香港,比直飛香港便宜很多。定好機票後,我問阿偉巴士要坐到哪一站離他家比較近。阿偉上網研究巴士路線後告訴我,巴士會停在他家附近的九龍站,不過他會到深圳機場接我,要我不用擔心。

「你要來接我? 」我有點受寵若驚。我一直一個人跑來跑去,總是自己拖著行李去旅行,很習慣這種模式了。

「因為…..我想要早點見到你。」阿偉害羞的說。阿偉又說他當天早上會打電話叫我起床,以免我睡過頭,錯過我們等了這麼辛苦的見面機會。

星期六的凌晨四點多,我在阿偉打電話給我之前就醒來了。之前的加班讓我的腎上腺素持續分泌,而即將見到阿偉的事實也讓我更加亢奮。我收拾好行李,叫了計程車前往機場。清晨的上海街頭依然灰暗,月亮落下,太陽還未升起,只有點點街燈疲累的照耀著少許仍在街上的人們,包含坐在車裡往機場奔馳的我。虹橋機場離市區不遠,半小時的車程就到了。我辦理登機手續,坐在候機室把玩著手機。我看著阿偉傳送給我的上百條簡訊,嘴角泛起微笑。其實阿偉的簡訊我反覆看過很多次,都會背了。突然,我聽到廣播說往深圳的航班將延遲半小時起飛。唉唷,很討厭欸。我趕緊傳了簡訊告訴阿偉這件事。阿偉告訴我,他已經坐在巴士上了,所以他會在機場等我。

好不容易,飛機起飛了。我一上飛機就陷入昏迷,等我醒來已是一個多小時之後,快要抵達深圳了。下飛機後,我先到洗手間去整理儀容,戴上隱形眼鏡,畫好妝,掩飾我的倦容,之後才去領行李。深圳機場的行李提領方式很有趣,那是一個管制區域,門口有公安看守,在你提領行李後他會確認登機證跟行李是相符合的才放你出去。看來以前常發生亂領行李或是偷行李的事件。我站在那,焦急的看著從行李輸送帶出口吐出來的行李箱。我的行李一直不出來,而阿偉已經在外面等很久了。好不容易,我看到我的行李了! 我趕緊把它從輸送帶上拿下來,讓公安確認後往出口走去。

出口有許多接機的人,也有旅館的人拿著紙牌等著不知名的旅客。我沿著走道走著,茫然的看著前方。突然有個聲音穿過人牆呼喚著我。我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阿偉站在人牆後面,好像清晨的曙光從雲層透出來一樣,以燦爛的笑容迎接我。

我拉著行李,走到阿偉面前說,「嘿。我來了。」阿偉低頭看著我,緩緩的說,「嘿,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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