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我跟小六在旅館大廳碰面,搭著半山扶梯下山,然後到蘭芳園買早餐,再到公司去。就像幾個月前一樣。我到了辦公室,發現捷特出差回來了。雷特看到我不知所措的站著,便說,「你先坐阿偉的位子吧,反正他十點半才會到。」

我知道阿偉總是十點半才到公司。他只要一進辦公室就會上MSN跟我道早安的。阿偉早上會搭貨梯上樓,從公司的後門進來,然後在茶水間倒了茶後走到位子。阿偉的電腦從不關機,所以走經過他位子的人會以為他早就到公司,只是剛好離開座位而已。下班的時候也一樣,阿偉的電腦螢幕仍然呈現正在作業的樣子,桌子也是攤著紙筆,他就這樣離開座位,好像他只是要去上廁所或是下樓抽煙。

我坐了下來,看著阿偉凌亂的桌面。阿偉的公寓總是很乾淨很整齊,地板每兩天清一次,喝完水一定把水杯收起來,筆記型電腦用完就好好的放到桌上。我無法把那個空間跟眼前的畫面連結在一起。我到阿偉家之前,他跟我說了許多次他正在整理家裡,好迎接我的到來。所以我不知道那一塵不染是否是他營造出來的氣氛,或是其實相反的,他營造的是他相反的一面,粗礦不拘凌亂不堪,所以他說到他家會看到意外的東西,指的是我沒有預期到的白淨清透,那才是他原來的樣子。但是現在的我對於很多事都不確定了。不像之前的篤定。

阿偉的電腦沒關,所以我直接開啟AutoCad及Photoshop來畫圖。十點半了,阿偉還沒到公司。十一點半,他依然沒出現。阿偉的郵件信箱突然跳出前台寄來的信。「通知-阿偉病假」。我一看到這封信,立刻抓起手機快速的打簡訊。「你還好吧? 」

「很不舒服。」

「我中午去看你好嗎?」

「不,你不要過來。這樣對你來說太趕了。」為什麼不讓我去看你? 我可以為了你到天涯海角的啊。

「我想要看你,我要確認你好不好。我順便帶東西給你吃。」我堅持著。我沒有看到他不安心,我也不能放任阿偉就這樣自己在家裡病著。

我跟雷特、小六說我要跟朋友碰面,不跟他們一起吃午餐,然後就離開公司。我買了兩碗粥及兩瓶果汁,帶著這些東西前往阿偉家。我沒有想到從公司到地鐵站的距離其實不短,而我光是尋找地鐵站入口也花了不少時間,所以我到阿偉家的時候已經滿頭大汗了。我按了電鈴,阿偉開了門讓我進去。阿偉的臉脹紅著,眼睛似乎沒有對著任何焦點,只是看著我身後的空白處,然後就躺回床上,用棉被把自己埋起來。我坐在床邊,輕撫他的肩膀說,「你還好嗎? 」阿偉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頭。我不知道要怎麼辦。阿偉應該是發燒了。如果現在是在電影裡,我們被大雪困在山洞中,我可以脫掉衣服抱著阿偉讓他以我的體溫取暖。只不過我們不在電影裡,也不在山洞中,我們只是在現實生活中的阿偉的小小公寓裡,而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個再真實不過的狀況。「我買了粥跟柳橙汁給你,等下起來吃,然後下午去看醫生好嗎? 」我輕聲的說。阿偉嗯哼了一聲,讓我知道他聽到了。

我離開床邊,坐到阿偉的書桌旁,打開其中一碗粥吃。阿偉似乎翻了一個身,看了我一眼,又把自己埋到被窩裡。我吃完粥,喝完果汁,把垃圾拿到垃圾桶,看到前兩天的披薩盒還放在廚房灶台上。我開始整理環境,煮了一壺水,幫諾亞倒了食物,把垃圾袋綁起來。我也寫了一張紙條貼在浴室的玻璃上,告訴他食物放在哪裡。阿偉依然熟睡著。我把垃圾袋拿起來,靜靜的打開門,走了出去。

「蘇菲亞,你中午吃什麼? 」雷特一看到我回到辦公室就這樣問我。

「吃粥。」我簡短的回答,坐下來開始做事。雷特及小六互相看了對方一眼,沒有繼續說什麼。

下午我收到阿偉的簡訊,告訴我他去看了醫生,拿了退燒藥跟感冒藥,也謝謝我帶給他的食物。「我晚上可以再去看你。」我告訴阿偉。阿偉說昨天因為生病所以沒回媽媽家吃飯,今天得過去才行,所以不能跟我碰面。「那在媽媽家吃些營養的東西吧。順便幫我跟她打個招呼。」過年時我買了火腿禮盒給阿偉的媽媽,所以她包了一個紅包給我,我還沒機會道謝。阿偉沒再說什麼,我想他可能回到家裡倒頭繼續睡了。

隔天早上我到公司後,換坐到雷特的位子。小六昨天晚上回上海去了,雷特也跟著過去出差,所以位子空出來。十點半多,阿偉來了。他一股腦坐下來,看到桌上放著我買給他的果汁,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打開來咕嚕咕嚕的喝。沒多久,他問我說,「你昨天用我電腦嗎?」我點點頭。他繼續說,「妳為什麼關掉我正在作業的程式? 」阿偉癟著嘴,非常不高興的樣子。「對不起,我並不是故意的。」我趕緊解釋。他又遞過放在桌上的便條紙,問上面的字跡是不是我的。我緊張的點頭,把紙張接過來。他持續板著臉,一絲笑容都沒有,也把臉轉回電腦螢幕,不理會我在旁低聲的道歉。我想他不想要其他人看到我們兩在對話,所以我只好回到座位,傳MSN向他解釋。「我並不是故意關掉那些程式的。我在作業的檔案太大所以當機了,所以你的程式也當掉,我只得一起關掉。」阿偉只是傳了一句話給我。「算了。」冷冰冰的。

我默默的坐在位子上。我侵入阿偉的領域了,而他正為此感到不滿。

我想到第一次到阿偉家時的狀況。我打開行李箱拿東西,阿偉見狀便打開衣櫥,拉開一個抽屜跟我說這裡讓我放隨身用品及衣物。阿偉不是臨時想到的,他早就把那個抽屜清空,那是專程留給我的抽屜。我想上網,阿偉立即把他的電腦密碼給我。阿偉知道我喜歡照相,所以把他的相機借我帶回台灣。我需要帶電腦回去,擔心直接提著MacBook的盒子過海關很麻煩,阿偉立刻拿出他的電腦包借我。我告訴阿偉我在台灣買了鍵盤保護膜,可以防止灰塵進去。他說用吸塵器就可以了。我告訴他我沒有吸塵器,他就說我有啊用我的就可以了……。他以各種舉動各種方式告訴我,他的就是我的,他這個人也是我的,請盡情享用。我沒有預期到阿偉會把這麼快速這麼理所當然地把一切交給我,所以我總是驚訝地跟他說謝謝,而他則會害羞地說不客氣。他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應當為我做這些事,他這樣告訴我。然而,就在我開始習慣這些舉動,認定我倆是一體的時候,某些東西改變了。我不知道某些東西是什麼,我只知道,阿偉生氣了。

中午了,阿偉站起來離開座位。我在他離開後才看到他的MSN訊息,告訴我他要跟里昂吃飯。我抬起頭看看辦公室。阿偉不在,雷特及小六也不在,這個辦公室沒有我熟識的人了。阿偉就這樣把我丟下。我坐在位子思考了五分鐘,決定要不要鬧脾氣不吃東西。不過我前兩天已經賭氣吃下披薩了,現在若又這樣做似乎是自找麻煩。我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所以我走出辦公室,到附近買了沙拉帶回公司吃。沒多久,阿偉回來了。我依然像他離開時一樣坐在位子上。

「你吃飯了嗎? 」阿偉傳了MSN問我。我不知道他是擔心我,或是想要認證我是不是那些驕縱愛鬧脾氣的小女生。

「嗯。我買了沙拉吃。」我說。「你的午餐如何?」

「還可以。我剛陪里昂去買東西。」阿偉回答我。他似乎心情比較好了。

「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了喔。」

「那晚上一起吃飯吧。」阿偉說。

晚上七點,阿偉從位子離開。他會到某個街角,以手機簡訊告知我他的位置,我們得像電影裡面的秘密碰面,兩人在不同時刻抵達公園,坐在公園長椅的兩端一個人看報紙一個人餵鴿子,並低著頭自言自語可是卻是暗自交流,一切都必須小心謹慎。我下樓,看到阿偉站在離公司一個街廓的巷口,一手插在口袋一手拿著煙,好像他只是個在街角抽煙的路人。他看到我,向我使了個眼色,插在口袋中的手臂也晃了一下,示意該前進的方向。離開荷里活道後,我們也逐漸遠離危險區域。安全了,沒有幻想中的敵人監視了。我走到阿偉的身旁,跟上他的腳步。「怎麼樣? 身體有比較舒服了嗎? 」我問阿偉。

「嗯。好很多了。」阿偉說。「我想應該是爆米花讓我生病的。」

「爆米花? 」

「那天看完電影吃了爆米花,我就覺得喉嚨開始不舒服,睡覺時也一直咳嗽。我只要一喉嚨痛就會發燒,且會燒一星期。」

「應該是因為你之前玩通宵,太累所以生病了吧。」

「那是星期五的事啊,我是看完電影才生病的。」阿偉似乎決定把病因怪到爆米花身上。我買的爆米花。我搖搖頭,不再與他爭論。爆米花理論實在太蠢了。

阿偉帶我到歌賦街的九記牛腩,幫我點了著名的牛腩伊麵。我告訴他雷特把海洋公園的門票給我,我們可以實現當初鬧得風風雨雨的遊樂園之旅了。「六月的時候去好不好? 」我問他。阿偉一邊吃著麵一邊回答我,「我現在無法決定六月的事啊,我連我這週末要幹麼都不知道。而且我一點都不想去海洋公園。」我看著他,在心裡想著,到底他跑到哪裡去了呢? 那個與我約定要到台灣環島,到加拿大洛磯山脈露營,到阿拉斯加看極光,到世界的盡頭尋找最藍的天空,最閃亮的星星,最絢麗的彩虹,那個與我約定未來的男孩在哪裡? 是不是在何處睡著了? 問題的答案無法在這五秒內找到,而我必須要在五秒內把眼前的阿偉喚醒。「我想要看你啊。如果要看你,當然要事先計畫。你就當做陪我嘛。」我以柔軟的聲音呼喚他。阿偉不再回話,只是繼續吃麵,似乎答應了這件事。

吃完麵,阿偉問我要幹麼。「你想要幹麼? 」我反問阿偉。阿偉想要帶我去哪裡約會嗎? 「我必須要回家陪諾亞。」阿偉說。陪諾亞? 你明明每次都把她丟在家裡去外面玩。不過我沒有追問阿偉。這幾天出了許多我無法了解的狀況,我只能判斷阿偉正處於那個孤僻階段,想要享受一個人的寧靜。「那我先去逛逛街,再回公司好了。」我說。

「為什麼要回公司? 」

「我在做蛇口案啊,很多事要做。」我說。且我是為了你才到這裡作這個案子,我們本應該一起加班一起回家的。阿偉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把手插在口袋,默默的走在我身旁。

我們走到皇后大道的時候,阿偉突然叫住一個路人。那是一個穿著隨性但有型的女孩子。阿偉走向前與她打招呼,用廣東話聊天。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兩,完全無法融入對話。阿偉指了我,對那女孩子說,「我女仔。」那女孩子對我微笑,我也同樣回應她。阿偉結束與朋友的寒暄,與我繼續在街上走著。他告訴我那是他學平面設計時的朋友,並開始喋喋不休的說著這個朋友的故事。我面帶微笑的聽著。到了地鐵站,我與阿偉道別。沒有擁抱,沒有吻別。我們現在在中環,是個充滿敵人的地方,我們連手都不能牽的。沒關係,阿偉剛剛向他的朋友說我是他的女朋友。這麼的自然,這麼的篤定。我的心情又愉悅起來了。去逛街買個可愛的小睡褲好了。

隔天早上,我持續著這個心情到公司。「中午要不要到IFC吃午餐?」我問阿偉。聽阿偉說IFC樓上有漂亮的露臺,可以眺望維多利亞港的海景。阿偉同意了。不過我們依然要以間諜形式分開行動,須要不同時間離開公司。在IFC碰頭後,阿偉帶我到City Super買午餐。我拿了照燒雞排便當,站在櫃台前等阿偉一起結帳,並問他要不要飲料我可以去拿。阿偉只是皺著眉頭說,「你不要管我,你做自己的事就好了。」阿偉又在鬧脾氣了。奇怪了,都起床這麼久了,怎麼還有起床氣?

我們走到露台,找了個位子坐下來,並開始吃午餐。那是個三月天,天空湛藍,微風吹拂,樹枝搖曳,是個極好的天氣。我沒有坐在牆邊,但是依然可以依稀看到維多利亞港,以及港邊來往的船隻。繁忙的水上活動與眼前露台的靜謐形成對比。我與阿偉靜靜的坐在舒適的藤椅上,享受午後陽光。

 IFC.jpg  

阿偉的電話突然響了,他接起來,用廣東話聊了一陣子。掛掉電話後他說,「我朋友在SOHO開了一間新酒吧,要我晚上去參加他們的開幕。」

「是喔。我本想要問你要不要送我到機場快線呢。」我想要阿偉可以好好的跟我道別,跟我擁抱,跟我親吻。

「這樣我要到這裡然後再走回SOHO,很遠欸。」阿偉說。機場快線就在IFC的樓下,從公司過來大約十分鐘的路程。

「你當初還到深圳接我,那可是比從SOHO到機場快線還要遠多了。」

「那是因為深圳太危險了,香港這麼安全。」阿偉撇著嘴說。他說完就斜躺在藤椅上,頭往後仰,開始假寐。

在無止盡的沉默中,我看著沐浴在陽光中的阿偉。我想起那一天,阿偉靠在深圳機場大廳柱子旁,手插在胸前,以炙熱的眼神迎接我的樣子。我以為你是因為想要第一時刻見到我所以去接我的。我在心裡呢喃著。不過我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的凝視他,想從他身上找到那個殘影。

「走吧,該回去了。」就像突然聽到清晨的鬧鐘一樣,阿偉跳起來。

我緩緩的走著,與阿偉保持一個距離。他只是偶爾側著頭,以眼角餘光確認我的位置,並以穩定的步伐前進。從IFC到SOHO之間會經過中環街市,一棟正在重劃改造的兩層樓建築,現在只有幾間商鋪在裡面,其餘的空間是行人過道以及展示空間,常有藝術文化作品擺放。我停下腳步,把心情轉移到眼前的裝置藝術,拿出手機拍照。身邊的人快速的轉動,阿偉消失在人群中,而我則向王家衛電影裡停駐的主角一樣,以自己的速度緩慢移動。我走出中環街市,看到阿偉站在出口等著我。我走向前,什麼也沒說。他告訴我他要去銀行,所以要往別的方向走。我微笑的點頭,告訴他那我先回辦公室了。

下午,我與阿偉坐在相隔一不到一公尺距離的位子,時光以穩定的速度從我兩身旁流過,就像水流繞過河石一樣,雖然互相沾染但是沒有實質交流。到了某個時刻,我存好檔案,關掉電腦,提著行李站起身。該去坐飛機了。我周邊的人向我道別,阿偉也加入他們的行列,向我點個頭說掰掰,好像他也是那些與我不相干的人一樣。我獨自一人走下樓,坐上計程車。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阿偉的簡訊震動了我的手提袋,叫我注意安全,回到家跟他說一聲。我的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

所以他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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