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phia & The City

「早啊。」回到上海的隔天，阿偉一到公司就用MSN跟我打招呼，跟以前一樣。好像前幾天的事情已經蒸發掉了，像清晨的露水。我向他道早安，也把前幾天的事情從我的腦袋裡抹去，像雨刷試圖抹去擋風玻璃上的雨水一樣，只不過雨漬殘留不去，我的視線依然霧茫茫的。

午飯後，我打了電話到旅行社，請他們更正阿偉的機票。旅行社的人告訴我，這樣等於是更改機票持有人，而這個機票無法這樣改。我只能取消機票、付罰款，並重新訂一張。旅行社的人也告訴我，阿偉是香港人，所以他必須用返鄉証登機，而不是護照，所以我得用他的返鄉証號碼買機票才行。我掛掉電話，在MSN上告訴阿偉這件事。罰款是兩百五十元人民幣，而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照做。我上網查了當天的航班，試圖找一個較便宜的航班，以彌補損失。我告訴阿偉選擇，讓他作最後決定。

「隨便。」阿偉一副不耐煩的說。我看著他簡短的回答，心裡也開始不舒服起來。「我花了很多時間查的，我正在這邊努力著，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告訴他。阿偉什麼都沒說，可能在電腦的那一頭嘟囊吧。「那你的返鄉証號碼呢?」我問他。阿偉說他都是用香港身分證進中國的，不知道哪個號碼才是我要的。他不耐煩的咒罵了幾句。不是罵我，是對著他的身分證罵。只不過我覺得那些咒罵字眼也印到我身上。

「你可以問看看公司有沒有人知道嗎? 」

「問什麼!!!!!!!!! 」阿偉打了好多驚嘆號，我可以感覺他正對著我大吼。或是正在摔杯子。

「就說你想要跟朋友到中國玩，上海北京之類的……。」我解釋著。其實根本沒有幾個人會在意你想去哪啊。我很想這麼說。可是阿偉沒等我講完就生氣的說，「我不想去了。把所有的機票都取消!!! 」

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這麼焦躁，這麼不安，這麼的急於狂吼。「你怎麼了? 你如果不告訴我你心裡在想什麼，我永遠不會知道的。」我壓抑著脾氣問他。阿偉安靜了幾秒，似乎在決定如何開口。不過也只花了幾秒的時間，他決定傾盆而出，像午後的暴風雨一樣。

「我壓力很大。」他頓了一下，繼續說。「我發現我們兩個所期盼的關係並不一致。」

「你期盼的是什麼? 」我說。我的頭皮開始發脹，呼吸也漸漸不順暢。我後悔了。我不該問的，我不該在阿偉心情不穩定的時候問這個問題的。

「我什麼期盼都沒有。」阿偉說。毫無遲疑的吐出這幾個字。

「我也沒有啊。」我也毫無遲疑的回應他。我說謊了。我當然有期盼的，我所期盼的是得到阿偉承諾給我的一切，那些他傾倒在我身上，而我一滴不漏接收的承諾。但是現在我只能逞強的說，沒有，我什麼都不想要。

「現在沒有，但是終究有一天你會開始要求我的什麼，並期盼我能為你做改變。我不想要我們兩個有任何一方需要為對方做改變。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我們應該要保持我們原有的樣子。」阿偉說。

我知道我為了你而改變，但是並不是改變我的個性，而是我的世界開始繞著你旋轉。你也是這樣不是嗎? 因為我闖入了你的生命，所以你的人生不一樣了，你的一切計畫都開始為了我而安排。你不是這樣喜孜孜的告訴我嗎? 我在心裡對阿偉說。阿偉聽不到我心裡的聲音，只是逕自說著，「我本來以為我們兩是一樣的。但是我發現，我們的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樣。你不覺得嗎? 」

「我知道我們來自不同的成長背景，可是不就是因為這樣才更有趣嗎? 」我說。我與阿偉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也常心靈相通的想著同樣的事情，說出同樣的話。我也很清楚我們是從不同地方來的，經歷過不同的事情，但是我們的人生交會了，我們在同一個時空相遇，站在同一塊石頭上依靠著彼此。這樣不行嗎? 我們一定要從同一個森林來的才可以嗎? 阿偉沒有等我繼續說明，只是快速的打出一串串的字，好像這些話已經在他心裡演練很久了一樣。他說，「我跟許多人交往過，所以我很清楚，這個關係不會成功的。」他又繼續說，「我已經有這種感覺好一陣子了。」

「好一陣子? 從我上次去找你的時候? 」

「不。更久之前。」阿偉篤定的說。所以是我從台灣回來，到香港與阿偉見面的那幾天? 那個他時時刻刻緊抱著我，毫不保留的告訴我他有多喜歡我的時候? 我沈默下來。

「我們每天談的只有工作而已。」阿偉像在抱怨似的說，我彷彿可以看到他皺著眉頭的樣子。工作佔了我們生活的一大部分，而我兩碰巧在同一個公司工作，所以有共同的工作伙伴，以及相似的工作內容。這變成我們談論的話題之一。阿偉告訴我他在這工作四年來看到的種種，也告訴我他對於這份工作的不滿。我也同樣的，向阿偉傾訴，抱怨無止盡的工作量以及珊姊的管理方式。但是，我們談的不只有工作啊!「我以為我們談的不只這些，還有許多其他事情。」我試圖喚起阿偉的記憶。我兩各自的童年，成長過程，喜好與嗜好，想去的地方，計畫的旅行…..我們談了好多好多，你都不記得了嗎?

「我曾跟你說過，我不是喜歡講話的人。」阿偉繼續說。我想起那時候，阿偉告訴我他申請了國際電話方案，所以他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的事。我也想起，當我回到家裡，沒有立刻上MSN或Skype，而他焦急的傳簡訊給我的時候。我曾告訴阿偉，如果他想要自己一人獨處，可以告訴我喔，我可以了解的，因為我也會有那種時刻，只想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他不想要講話，不想要談公司的事，為什麼他不告訴我呢? 我們不是總是毫不掩飾的說出內心的話嗎?

「所以你想要我怎麼做? 」我問他。

「什麼都不要!!!」他喊著。「我剛說過，我不想要我們之中哪一個人為另一方做改變，你不用為了我做什麼!!!」

「所以…..?」我咬著嘴唇打字。

「所以…..，」阿偉似乎深呼吸了一下似的。他說，「所以，就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吧。」

我看著電腦螢幕，突然覺得好像有什麼人把我周圍的空氣都吸走了一樣。就像是電影裡面的太空艙，突然有人把艙門打開了，所以本來包圍著我的氧氣正在快速的流失。阿偉打開艙門離開了，留下我一人在太空艙中，艱難的呼吸著。

我關掉對話視窗，站起來離開座位，到洗手間去。我打開一間女廁的門，走進去坐在馬桶上。「就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吧。」這句話像是鐘響似的在我的腦袋裡一直盪著，我的頭也因此痛起來。阿偉從沒給我什麼物質上的東西，我們之間擁有的只有回憶而已。可是他什麼都不要了，一絲絲也不想要。如果可以重來，他不會再愛上我，愛上那個他聲稱與眾人都不同的女孩，畢竟最後他發現，我與眾人不同，也與他不同，而他只想接受與他一模一樣的女孩，所以他正為此感到懊惱。因此，我們之間曾經擁有的美好都不重要了，就像流星劃過天際一樣，令我心頭顫動的明亮只是一閃而逝，他決定不再為我停留，毅然決然的漂流到另一個宇宙。就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吧，他說。

我低著頭，開始啜泣。

氧氣逐漸耗盡，我快要窒息了。我大聲的抽搐，哭出聲音，似乎只有這樣才可以讓我用力的呼吸，讓我維持體內僅剩的東西。門外出現聲響，有人進入廁所了。我繼續屈著身體抱著頭，壓抑著我的掙扎，發出矇著枕頭般的聲音。

我回到辦公室，坐在位子上，失神的看著電腦螢幕。MSN視窗不再閃爍，阿偉只是在電腦的那一頭，遙遠的海峽對岸沉默著。所以，就這樣結束了。就這麼簡單。

「蘇菲亞，還在發呆!」阿肯從桌子對面叫我。我抬起頭看著他。「下班了啦。今天星期五，大家要一起去吃晚飯，要不要來?」

「廢話，當然要啊! 」我笑著回答。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