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僵硬的塑膠椅上,閉著眼睛假寐。好像有這麼一瞬間,我睡著了,靈魂跑到遙遠的地方,飄到那個有著漂亮小雛菊的草原。但是也只有短短幾秒的時間,她就被硬生生的揪回來。「小姐! 小姐!」有人站在我面前輕聲地叫著。可能也有搖我的肩膀吧。我掙扎的張開眼睛,小雛菊的殘影與眼前的男子重疊。「報告書的封底也要用藍色的嗎? 」男子說。我說對,謝謝。他離開後,我抬起左手看著手表,試圖讓短暫逃脫的靈魂瞭解現在的狀況。現在是星期六,早上七點半,地點是印刷裝訂中心。我正坐在這裡等他們印出第一份報告書讓我確認,他們才可以複印剩下的二十四本。我並不是早起到這邊的,而是整晚沒睡。

我持續同樣的姿勢一會兒,才拿起手機,傳簡訊給阿偉。客戶要求我們做一份簡易版的報告書,裡面只須放漂亮的效果圖及漂亮的字眼,像是房屋銷售中心的廣告傳銷目錄一樣。政府官員只喜歡看漂亮浮誇的東西,不想看繁複的分析圖及設計說明,所以我們必須把簡易版報告書裝訂得漂漂亮亮的,用厚厚的硬皮包裝,像一本精裝書。只差沒用燙金字印封面了。阿偉負責製作簡易版報告書,我前一晚拿到最新的效果圖,更新了文本後,把檔案傳到香港的印刷公司,而阿偉需要幫我確認印刷公司有沒有收到,印得成不成功。就像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一樣。

我與阿偉之間的只剩下這些了。公事。沒有親愛的,沒有honey,也沒有sweet heart,只有你好,可以請你幫忙這個嗎? 好的謝謝。麻煩你了。

我瞇著眼睛,用無力的手指按著手機螢幕,輸入不帶感情的句子,請阿偉記得跟印刷公司聯絡。我按下傳送健,不聽話的手指卻滑了一下,按到別的地方。訊息打錯了,更正。確認刪除? 是。我按了下去。在按下刪除鍵的那一秒,我突然意識到,那個彈出的視窗不是問我要不要刪除這個訊息,而是問我要不要刪除所有的訊息。我按了確認。所以我刪掉所有阿偉給我的簡訊了? 那些熱烈擁抱我的想念,那些灌溉在我身上的甜蜜。全都沒了。一字也不剩。

我閉上眼睛,輕聲嘆了一口氣。我們之間果然只剩下回憶了,而那些回憶將會隨著時間流的沖刷,一點一滴地流失。或許在某一天,這些回憶也會像是被什麼人不小心按了刪除鍵一樣,全部消失。

我向印刷中心的人打聲招呼,確認報告書印刷完成的時間,以及何時可以送到公司去。「明天中午左右。」男子說。我點點頭,向他道謝。早上八點了,太陽已經完全升起,正毫不掩飾的釋放熱度與光芒。我伸出手擋著額頭,試圖過濾光線帶給我的暈眩,並走到街邊招了計程車回家。

昨天晚上液晶也在香港幫忙做報告書。一起做報告書的還有琳娜,那個剛從學校畢業,而小六說了無數遍年紀比她還小的琳娜。琳娜自從液晶加入香港辦公室後就變成他的小奴婢,一直被使喚來使喚去的,很可憐。所以琳娜也跟著液晶一起加班,幫忙這個一直吸取大家能量的案子。早上五點的時候液晶興奮的打電話給我說他們完成負責的部分,檔案在香港的伺服器,叫我自己去拷貝。我掛掉電話,找到檔案,開始拷貝。只不過拷貝程序才進行不到一分鐘就斷掉了。螢幕上跳出一個視窗告訴我,香港的伺服器出了問題,連不上去。我趕緊打電話到香港辦公室去,結果不管是液晶或是琳娜的電話都沒人接。「幹! 完蛋了。」我大罵出來。才一分鐘而已,這些人就跑掉了? 我一邊咒罵著,一邊找到琳娜的手機號碼。「你們可以確認我有拿到檔案再離開嗎?」我沒好氣地說。琳娜向我道歉,並趕緊回辦公室去。我並不是故意要對琳娜發脾氣的,只是她跟液晶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做完這個報告書就可以回家休息睡覺,度過週末,可是我卻不能休息,我還要送檔案到印刷公司,確認報告書印得如何,接著還要與效果圖公司協調動畫及多媒體,繼續在黑暗中航行。所以可以多待幾分鐘嗎? 我只能以僅剩的力氣喊著。我已經很久沒有週末了,希望你們能體諒我。

回到家後,我像是電池耗盡似的癱倒在床上,陷入昏迷。不過我的沈睡在兩小時後就被打斷了。「蘇菲亞!!!」液晶的聲音朦朦朧朧的,好像從水底傳過來似的。「恩。」我也好像正在水底一樣,無法說話。「你說效果圖公司的動畫來不及,只能作三段? 怎麼會這樣? 我們星期二要簡報了誒!!!! 」液晶的聲音好像突然衝破水面的泡泡一樣,啵的一聲爆出來,震動著我的耳膜。我在離開公司前寄給大家一封信,向他們報告現在的進度。報告書準備送印,多媒體與動畫還在製作,但是進度嚴重落後,所以必須有個折衷辦法。「沒辦法。要做的東西太多了,所以我叫他們先集中火力作出三段。不然我們可能會一段動畫都出不來。」我有氣無力地說。但是液晶似乎無法瞭解我的解釋,只是持續以歇斯底里的方式吼叫著,敲鑼打鼓般的刺耳聲音一直灌入我的腦袋。我的頭又開始痛了。我很想跟液晶說吼叫是無法解決問題的,但是我只是抑制住快要爆炸的腦袋,告訴他我會繼續跟效果圖公司討論,只是我不能保証結果。液晶似乎想要再說什麼,我沒有給他機會,只是直接掛掉電話,把他斷絕於海峽的另一邊。

要吼叫就在家裡慢慢吼吧。現在的我要睡覺。

接下來的週末,如同預期的,我在公司度過大部份的時間,監督效果圖公司的人製作多媒體以及動畫,試圖填補破洞。此時正在香港的小六也幫我打電話給效果圖公司的老闆,向他們施加壓力,讓他們知道嚴重性。我只剩下一天半的時間,之後我必須到香港參加簡報,所以必須在這之前做完大部分的東西才行。前幾天我寫信給珊姐,向她報告進度。我問她我是不是應該在星期一到香港,跟雷特一起製作投影片,準備星期二的簡報。珊姐沒有回應。我問液晶,液晶說當然啊,你應該要早點來準備啊。所以我請助理訂了機票及旅館,在星期天晚上抵達香港。

星期一將是我與阿偉分手後的第一次見面,所以應該好好打扮一下才對吧。早上起床後,我換上帶著明亮色彩的夏日連身裙,試圖讓充滿灰白氣色的我染上一絲陽光。只不過,我已失去養分太久了,漂亮的藍色洋裝只是更加凸顯我的黯淡臉色以及疲累神情,根本無法達到我的目的-讓阿偉後悔跟我分手的幼稚心態。「我看起來跟鬼一樣。」我跟雷特說。雷特看著我,連客套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這次到香港辦公室,我坐在雷特右邊的位子,而阿偉坐在雷特左邊的位子。只有不到三公尺的距離。我與阿偉的見面並沒有什麼戲劇化的場面,我沒有看到他就流下斗大的淚珠,他也沒有說出什麼我再也不想要見到你之類的撕裂性句子,我只是走向他,以正常也不過的語氣問他有沒有拿到印刷中心送來的報告書。他回答有,早上收到了。沒有問我最近如何,身體有沒有不舒服,也沒有問我何時到香港的,要在這呆多久。我們之間談的只有公事而已,我們只是同事,一起做同一個案子,就這樣而已。

就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阿偉這樣說過。

我回到座位,抬起頭看著走到影印機旁的阿偉。他皺著眉頭看著印出來的文件,嘴巴也不自主的嘟了起來。好像阿福喔。有著阿福嘴巴的古惑仔模樣的阿偉。我們怎麼會在一起的呢? 我真的愛過他,他也真的愛過我嗎? 我問著自己。兩個月前,我們還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撫摸著彼此的髮絲,說著永久的承諾,現在的我卻覺得那一切就如同夢境一樣的不真實,而我就像透過蒙著霧氣的車窗看著外面,必須用手抹去那層水氣,才可以確認我看到的是再真實不過的東西。它們確實存在在那。至少曾經存在過。

raining.jpg   

「蘇菲亞,剛客戶打電話來說簡報要延後。」液晶突然拍著我的肩膀說。

「延到什麼時候? 」我問。貝瑞也走過來,加入這個討論。

「不知道。他們會再通知我們。不過我們依然要傳進度給他們看才行。」液晶說。

「客戶知道我們只有作三段動畫嗎? 可能要先讓他們有心理準備,不然等到他們看到多媒體的時候發現動畫不是六段而是三段,可能會更不高興。」貝瑞說。

「我絕對不會說我們公司的壞話的,永遠不會!」液晶突然大聲地說。我和貝瑞看著彼此,不知道液晶在演那齣戲。「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貝瑞想要再解釋一次,可是還沒講完就被液晶打斷,他繼續喊著絕對不會說公司壞話的莫名其妙句子,只差沒有手握拳頭放在胸前發誓了。我看了貝瑞一眼,他也給了我一個眼神。我們決定放棄。液晶的腦袋可能塞滿太多外星便便了,無法消化其他東西,也聽不懂我們說的話,所以還是不要再浪費精力在這上面,回座位做事比較實在,

簡報的延後並沒有減輕我們的壓力,只是像個不定時炸彈一樣,無法預期何時會爆發。至於液晶,他依然沒有回應客戶的能力,接到電話時完全沒有消化吸收,只是直接把客戶的無理要求遞過來說「接著。」我手忙腳亂著接住一個個燙手山芋,心情也越加的煩躁。這天液晶又急急忙忙地跑過來說,客戶看到我們的多媒體,覺得做得很糟,完全沒有達到要求,所以很不開心。「到底是哪個部分讓他們不滿意? 有沒有更明確的意見? 」我問液晶。液晶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來。過了一會他告訴我客戶回應了,他們覺得多媒體裡應該要多討論交通問題,因為這是現階段最重要的議題。我們放了太多景觀設計的部分,那不是他們想要看到的重點。

液晶走開後,我告訴雷特以及小六這件事,討論應該要如何解決危機。突然,珊姐衝了過來,鼻孔噴著氣,好像蒸汽火車一樣。「剛剛陳總打電話來向我抱怨,說我們一點都不用心,好像根本就不想做這個案子一樣。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為什麼讓客戶這麼生氣,甚至連另一個武漢的案子都說不簽給我們了! 」珊姐大喊著。什麼武漢案子? 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雖然是因為建築部設計的會所中心客戶不喜歡,佔較大的原因啦。」珊姐的聲音突然弱了下來,不過馬上又回到正常的音量說,「但是蛇口案讓客戶對我們開始失去信心,這個狀況很不好。總之,以後任何事情都要向我報告! 」說完這句話,珊姐又繼續鼻孔噴著氣,開著蒸汽火車離開了。

「身為主管,她應該要保護團隊,可是她完全沒有了解狀況就這樣衝過來罵我們,有沒有搞錯啊?」雷特低聲罵著。小六接著告訴我,珊姊沒有同意讓我到香港,可是我卻自己跑來,她對這件事很有意見。「我寫信給她過啊。她不知道在忙什麼,完全沒回應我。時間緊迫,我必須要做決定才行,所以我問了液晶。他是專案經理,應該也有權利決定吧。」我說。且我又不是跑來這邊血拚玩耍的,我每天加班到三更半夜,都快掛了好嗎。

「你本來就應該到這來的啊,不然誰負責簡報?」雷特說。

我們三人看著彼此,心裡的不滿升到頂點。只不過我們沒有發現,這時候存在眼前的並不是單純的事件,而是一個強而有力,可以把眾人吹的東倒西歪的黑色暴風。我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捲入暴風圈,只是疲累的身軀沒有力氣察覺,聽不到那個從遠方傳出的低沉轟隆雷聲。

過沒多久,奧利奧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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