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那個媽媽就跟我說,小孩子很難管教。」正值午飯時間,我說起前兩天在世博會場上遇到的插隊故事。「所以我跟她說,那你就不要生啊。結果她就很生氣地說,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

大家一邊吃東西,一邊興緻盎然地看著我激動的表情。其實我三天兩頭就會跟大家抱怨今天又在街上遇到什麼事了,那個歐巴桑又不講理了,我又怎麼跟人吵架了,所以大家已經很習慣了。只不過今天,小六聽我這麼一講,立刻回話說,「如果是我聽到也會這樣回話啊,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

小六常常有一種自命清高,出身名門的大小姐姿態。每次辦公室的男生們開始胡說八道,說一些帶有色彩的笑話時,她總會睜著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裝做聽不懂。若是他們繼續講下去,她就會好像深怕自己被染上什麼顏色似的逃開,並給我們譴責的眼神。現在也是。她好像在指責我說話粗魯,我才是沒家教的人一樣。我看著她,很想要大吼「因為你們沒水準,所以我才會這樣回話!!!!!」只可惜我不能這樣說,畢竟她是我同事,我也不能以偏概全的評論,所以只能忍住怒氣,什麼都沒說。

「蘇菲亞,你搬到香港後可不要再在路上跟人吵架了啊。」玲玲說。玲玲與小六同樣是上海小姑娘,也有著溫柔的聲音。不過玲玲有著瓜子臉,白淨的臉龐搭配烏黑的秀髮,很像從水墨畫中走出來的古典美人。相比起來,小六應該是從漫畫裡走出來的大頭娃娃吧。「你之後不是要住在半山嗎,那裏可都是有錢人家呢。走在路上的歐巴桑說不定是那個少爺的媽媽,可能變成你的婆婆喔。

「哈哈,對呴。以後我出門都要好好打扮才行,說不定會在超市遇到有錢少爺,我就嫁入豪門變成少奶奶,每天有人煲湯給我喝,哇哈哈哈。」我大笑著,並陷入幻想中。

上星期我到香港出差,趁著午休空檔到公司附近走動,了解那裏的租屋市場,結果才兩天的時間就找到很滿意的公寓。回到上海後,我告訴大家這個消息。小六一聽到我找到房子了,馬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房子在哪裡? 多少錢? 裡面有窗戶嗎? 會不會很陰暗? 她連珠砲地問。她之前看過敖帝的公寓,狹小又陰暗,但是依然高價,也讓小六定下香港的房子都是又貴又爛的印象。

我拿出相機,讓小六看我拍的照片。我的新公寓位在半山的幽靜街道,交通方便,且室內格局方正,陽光充足,是個性價比非常高的公寓。

怎麼樣,不錯吧。」我說。

「喔,對。很不錯。」小六看著照片,低聲嘟囔,似乎並不為我感到高興,甚至讓我覺得其實她期待看到的是一個破爛房子,而現在看到的光鮮亮麗照片讓她失望了。

我覺得小六越來越怪了。不知道是壓力太大或是終於被珊姐逼瘋了,現在的小六總是悶悶不樂的,講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虛弱,似乎不小心就會飄走似的。之前小六曾跟我提過她正在申請香港大學的城市規劃研究所獎學金。她想到海外唸研究所,藉此鍍金,脫離中國的低薪命運。獎學金的名單一直不出來,小六的心情也越來越糟,總是苦著一張臉,好像如果沒有拿到獎學金就是世界末日了。

「所以沒有獎學金的話,你還要去念嗎? 我問她。

「恩。還是會。」她咬著牙說。

「那你應該要這樣想。現在有兩種可能性。一是拿到獎學金。一切都解決了,也不用多想。第二個可能性是沒有獎學金,這才是你應該要思考的事。沒有拿到的話,你要怎麼解決財務問題。你們這裡有學生貸款之類的東西嗎?

貸款很恐怖誒。當初敖帝去念紐約的研究所,到現在貸款還沒還完。」小六又以那個虛弱的口氣回答我。

「因為國外的研究所很貴,生活費也不便宜,且開始工作後,又不可能把所有薪水都拿去還貸款,當然要慢慢還啊。」我說。有很多美國人還學生貸款還了幾十年,根本就是很平常的事。只不過小六聽不進去我的分析,好像覺得學生貸款是高利貸,她會被黑社會討債一樣。所以她繼續循環哭訴獎學金名單還不出來,她打電話到香港大學好幾次,依然沒回應的事。大學辦公室的人應該被她搞得很煩了吧。

學校是不是八月多要開學? 那你應該現在就要遞辭呈了才對。你也知道,公司的規定是遞出辭呈後要一個月才能離開,不然會被罰錢的。且你應該要留一點時間處理事情。比如找房子,買生活用品,適應新環境之類的。你總不能今天還在上班,明天就跑到香港上課了吧。」我說。

「恩……適應新環境…..。」小六緩緩重復我說的話,好像正在決定要不要吸收這個句子一樣。

「現在時間已經很緊迫了,你應該要趕快做決定。」我說。

「我不像你,我考慮事情是很仔細的。」小六說。我看著她,火氣又升上來了。小六以為我是個鹵莽行事的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完全不用大腦。

我其實是個考慮很周詳的人。只是你沒看到我的思考過程而已。」我冷冷地說。我的思考速度跟子彈一樣快,當我繞完世界一圈的時候,小六你還在原地踏步,抓著頭皮思考為什麼名單還不下來,一事無成。

喔。」小六感受到我的不滿,硬擠出一聲回應。不過我知道,小六其實從未真正了解我的意思。

小六的父母是知識份子,所以在文化大革命時被流放到東北去,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後才生了她。小六因此覺得自己是個流亡書生,是個背負著歷史的悲劇,需要靠自己的雙手打造未來的苦情小女孩。在她的眼中,我們這些在國外念過書的人總是穿著漂亮衣服,到漂亮餐廳吃飯,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一切都是隨手可得。好像我們從不需要做任何努力一樣 。所以我是個得天獨厚的人,想要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麼。 我想要阿偉,所以我得到了。我想要轉調到香港去,我也得到了,甚至還不費功夫找到一間完美公寓。我的人生一直是順風的。小六看不到我在背後所做的努力,她不知道我是在菜市場長大的,也不知道我是一步一步往上爬,花了很多時間很多努力才得到我現在擁有的東西。小六只愛沈醉在她的灰姑娘故事中,她的大眼睛看到的是一個狹窄的世界,所以她硬把自己與他人劃分成不同的族群, 而默默的坐在角落,與大家格格不入,成為悲劇的女主角。

Alone.jpg  

當小六買了件新衣服,我問她,「新衣服誒,在哪買的啊。」我有時也會努力融入小女生的對話。

「七埔買的。」她說。七埔是類似台灣五分埔的地方,以批發價賣衣服飾品,東西很便宜。她補了一句,「你不會去那種地方的。」

當小六告訴大家她前一天跟朋友去吃某間餐廳時,韓嫣問她,「餐廳如何,東西好吃嗎?

小六的回答是,「還可以啦。我覺得有點貴,不過對你們來說應該還好吧。」

這就是小六的說話方式。即使我曾去過七埔買衣服,我跟韓嫣到外地旅行時總是找便宜的旅館住,我們出門都是能走路就走路,能坐地鐵就坐地鐵,但在小六的眼中我們都是有錢人,與她的層級不同。所以她無時無刻提醒我們這點,試圖讓我們感到內疚。

我為什麼要感到內疚?」我跟韓嫣在討論到小六時這樣說。「她爸媽被流放到東北去,是我造成的嗎? 她在中國的薪水比我們這些外國人低,是我造成的嗎? 並不是啊。那為什麼我要負責任,讓她以指責的口氣對我說話,讓我感到不舒服? 她每次這樣說話,是想要我們回應什麼? 如果哪天我去某間餐廳吃飯,她問我價位如何,而我說『我覺得還蠻便宜的,可是你可能覺得很貴吧。』她會怎麼想?

韓嫣聽我這麼說,噗哧笑了出來。

你懂我意思吧。這種說法都是在自行臆測他人的想法,並且讓人感到不舒服。」我說。韓嫣點頭表示贊同。「不過我不能這樣跟她說話,因為這樣我又成為壞人了。」

有一次,我看到某個簡體字,但是對簡體字不熟的我搞不清楚狀況看成另一個字了。「哈哈,我剛把這個字想成另一個字誒。」我自嘲著。沒想到小六竟然說,「那個字也會看錯,真是沒文化。」

「你們簡體字才沒文化好嗎!!!! 我大聲罵出來。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啊小六!!!

「誒誒誒蘇菲亞,你怎麼這樣講話。」坐在對面的凱文沒聽到小六所說的,只聽到我暴怒吼出來的話,以為我挑起民族戰爭了。我向凱文解釋緣由,小六則露出慣常的小媳婦委屈表情,默默地離開座位。車禍時受傷的人總會得到同情,即使他才是肇事者。小六把我的車子撞壞了,還露出受傷的表情,得到眾人的安慰。真是氣死我了。

因為我聲音比較大聲,語氣比較兇狠,所以我才是壞人。」我氣憤的跟當時沒在場的韓嫣說。

我發現小六把遲遲不能拿到獎學金的緊張與壓力釋放出來,放到我身上了。她無法忍受我的一帆風順,事事順心,無法為了我的開心而開心。相反的,她開始對我發動莫名的攻擊,想讓我難堪。

珊姐回到上海,邀大家跟她去吃晚餐。正確來說,是去吃加班餐,吃完還要回公司做事。當我正低著頭吃飯,避開與珊姐的對峙的時候,小六突然開口了。「蘇菲亞,你搬到香港要怎麼跟效果圖公司合作? 難道要一直電話聯絡?

我抬起頭瞪著她,什麼都沒說。小六,當初是你跟我說珊姐會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理由把我留在上海,那你今天故意提起是什麼意思?

「我們應該要在廣州或是深圳找一間效果圖公司合作,這樣比較方便。」珊姐說。咦,珊姐今天頭腦還挺清楚的嘛,講了一個公道話。小六的挑撥失敗了 。

「我最近搬到半山的堅道去,有好多同事住在附近噢。」珊姐說。「我去超市買個東西就遇到傑夫跟雪莉,之後又遇到愛咪。哎唷你看,大家都住在附近就會很麻煩,都不能素顏出門。」撒嬌的小女生口氣又出來了。

「蘇菲亞,那你以後住在那邊也不能素顏出門了誒。」小六對我眨著眼睛說。我決定忽視她。

「蘇菲亞,你有沒有聽到。你以後住在那邊也不能素顏出門了誒。」小六繼續講,我也決定繼續忽視她。

「蘇菲亞,你有沒有聽到。你以後住在那邊也不能素顏出門了誒。」小六好像跳針了,停不下來。我抬起頭瞪著她說,「所以呢,那又怎麼樣? 反正大家看過一次後就會習慣,也不會在意啦。雖然我有化妝跟沒化妝有差,但是至少化妝後可以騙人,小六妳化完妝一樣腫,依然很糟,所以請閉嘴。

不過說句公道話,小六不只攻擊我,也會攻擊他人就是了。只是她攻擊我的是比較個人的事,比如覺得我講話粗魯沒大腦之類的,而攻擊他人的多半是公事。小六覺得其他人的設計能力沒她好,繪圖效果也沒她好,所以她無法忍受他人的無能,覺得自己身在高位好孤獨。小六甚至覺得阿肯也比她差,只是因為她沒有資深設計師的職位名稱,所以阿肯會以身份壓她,讓她有志不能伸。

我覺得阿肯會找我麻煩,刁難我。」小六跟我說。

「有嗎? 我沒注意。」我說。我通常都在忙自己的事,沒管其他人。不過聽小六這樣說後,我開始留意她與阿肯還有其他人的互動。但是我發現,一切都是小六的自導自演,她又沈醉在被壞姐姐欺負的灰姑娘情節中了。身為資深設計師,又是上海一哥的阿肯,看出小六的設計方式一成不變,所以想要她突破,試試新的思考方式。這些舉動在小六的眼裡都成為負面的,因為她所做的設計才是正確的,其他人都是思考不周,做的是無意義的事。因此,當大家在討論設計的時候,小六只會低頭在紙上用力的塗抹著,好像陷入設計的狂想中,而不願意聽取他人的想法。

小六突然放下紙筆,拿起放在一旁的便當盒扒了幾口飯。「怎麼到現在才吃飯啊? 阿肯問。現在已經四點多了。

沒辦法…..停不下來…..。」小六以虛弱的口氣說。好像再多講一句話她就會斷氣了。小六的意思是,她正在文思泉湧,她一做起設計就不能停下來。這大概是大師級的專注程度了吧。我們這些時間一到就肚子呱呱叫,吃飯時還會鬼扯一些沒營養話題的人只能默默地看著小六,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欸….要多注意身體。」阿肯最後擠出這句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ophi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