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的季節似乎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到來。

小六上學去了,不再出現在辦公室裡。應該一輩子都不會遇到她了吧。我在心裡慶幸地想著。接著是雷特。雷特離開我們公司,到另一間國際公司了。雷特的離開並不出乎意外,因為他已經吵着要離開吵了好一陣子,而他終於能下定決心這件事也讓我鬆了一口氣。雷特有時候跟小六很像,似乎都對於自己的出身很不滿,覺得別人能得到高薪都不是因為他們的努力,而只是因為他們是老外。因此,雷特常以不平衡的語氣討論大家的薪水,或甚至開始抱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直反覆一直反覆,我聽到都不耐煩了。雷特似乎忘了我也是他口中所說的外國人,當他在批評這些人的時候,其實也好像在指著我的鼻子一樣。我開始對雷特感到不滿。可能因為我是個沒耐心的人吧。我有時也會這樣想。

去除小六跟雷特這兩個小嘍囉外,還有許多大人物的變動。幾個月前,貝爺離開我們公司了。貝爺是香港辦公室的老大,也是亞洲區的總裁。貝爺是個英國老爺爺,在香港辦公室發展多年,算是這裡的元老。香港及其它亞洲辦公室越來越有起色,所以貝爺便想要讓亞洲辦公室獨立,不再受到美國總部的控制,活在他們的陰影下。貝爺的野心被發現了,也慘遭斬頭。貝爺離開後,美國總部派了一個高階主管米榭來掌管香港辦公室,重整財政及行政措施,也就是成為香港辦公室的最大老大。

貝爺的離開 (或應該說是被迫離開) 是件大事。貝爺跟湯大大是至交,兩人一人掌管建築部,一人掌管城市規劃部,控制了整個亞洲辦公室。貝爺被炒掉了,湯大大家族也開始動盪不安。第一個有動作的人是珊姐。珊姐似乎非常擔心自己的安危,她深知待她如父親一般的貝爺不在了,她這個小女兒也無法仗勢凌人,所以變得非常安靜。珊姐開始請病假。她用凝重的表情說,我最近常覺得很疲累,好像怪怪的,所以我去看醫生了。醫生說要再做深入檢查,因為擔心是有什麼不好的東西。」是什麼不好的東西珊姐沒說,她只是低下頭來,眨著假睫毛,眼睛似乎也閃著淚光,非常的楚楚可憐。

你覺得是什麼?韓嫣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說。我每天也覺得很累。加班加太多,身體的疲勞一直沒有徹底消去,所以我總是像參加馬拉松的選手一樣氣喘吁吁的,提不起勁。珊姐又不用加班,為什麼這麼累我就不知道了。

珊姐請了很多病假,每次的理由都是去做身體檢查。最後檢查結果她沒說,我也沒問,畢竟她身體健不健康我一點都不在意。珊姐如果沒有請病假,她在公司的時候也有很長時間不在位子,不知道跑哪去。我倒挺開心這個現象的,因為這代表我跟她接觸的時間更少了,不用假惺惺的問候打招呼。搬到香港後雖然常會見到珊姐,但是我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避開與她見面的時間,結果珊姐回上海辦公室時抱怨了。

「她說,『蘇菲亞到香港後就不理我們了。』」韓嫣轉述珊姐所說的話。我們指的應該是珊姐跟小六吧。「且她還用一種受委屈的語氣說這件事,好像被你拋棄了一樣。」

「我們只是同事。」我搖搖頭說。「我們的關係止於工作場合,我並不是他們的朋友,我也不把他們當朋友,所以我沒義務跟他們有任何私人來往。」也就是說,我不想要浪費生命在虛假的社交活動上。

我想珊姐跟小六並不了解朋友的定義。真正的朋友對於彼此是無私的,不會因為利益衝突而危害對方。真正的朋友也不需要一天到晚膩在一起,只要偶爾點個頭,聊幾句話,就可以瞭解彼此的關心。珊姐跟小六並不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要他們知道我的任何私生活,不想要他們知道我的感情世界,反之,我也不想知道他們的。所以,我與她們無話可說。

其實不只是珊姐,奧利奧跟阿力也曾抱怨過我都不理他們。「你好像一直在回避我們欸。」奧利奧跟我說。

沒有啊,只是我很忙。」我敷衍地說。我並不討厭奧利奧,也不討厭阿力,他們是好人。只不過,這兩個印尼好兄弟是珊姐跟小六的朋友,與他們出去的話,有很大的機會會遇到珊姐跟小六。我不想冒這個險,不想要花任何一分鐘與她們相處。所以,我只好築起一道墻,把所有人隔絕在外。對不起奧利奧,對不起阿力,這一切並不是針對你們,可是你們只能在圍牆外了。

 

之後,珊姐辭職了

那些身體檢查,那些假裝去抽煙的失蹤事件,都只是珊姐在尋覓下一份工作時的藉口。我聽說,米榭接管香港辦公室後曾把珊姐叫去,很慎重的告訴她,雖然她的職位是副總裁,但是其實她的經驗及能力根本不及這個地位。所以珊姐大概害怕了,知道她再也無法一手遮天,在這家公司為非作歹,才決定離開香港,到上海的一家開發公司去工作。不過珊姐對外的說法是她爸爸是開發商,所以一直想要她到開發公司工作,未來才可以接手爸爸的事業。非常孝順的理由,所以我們也應該祝福珊姐的未來,不要猜測實際原因了。

在這間公司工作多年的珊姐要離開了,所以香港辦公室的人幫她開了送別派對。我當然也去了。反正這是最後一面了,就去演最後一場戲吧。不過我依然刻意在辦公室多呆了一陣子才到酒吧,以減少跟珊姐照面的時間。到了酒吧後,我也刻意挑了被夾擠在中間的位子,以免珊姐坐到我旁邊假裝跟我掏心掏肺。安全了,喝一杯酒後就可以閃了。我盤算着。

我啜著琴湯尼酒,看著珊姐在遠處撥著頭髮跟大家談笑的模樣,回想着這一年來與珊姐交鋒的過去。所以,我的噩夢,我在這三十幾年的歲月中遇到最邪惡的人即將離開我的生命,到另一地方去摧殘別人了。我在心裡微笑着。珊姐抬起頭,對到我的眼神,我趕緊放上親切可人的面具,舉起杯子跟她隔空敬酒。珊姐瞇著眼睛微笑,繼續與人聊天。

我轉過頭來,看到阿偉坐在不遠的地方,沒有跟旁人聊天,只是低頭喝酒。不知道阿偉對於珊姐的離開有什麼感覺。是否跟我一樣感到慶幸? 還是他對於一個老朋友的離開感到不捨? 我無法從阿偉的表情分辨出來。當然我也不可能去問他,因為我們已經進入那個沈默時期,我已經不再與他打招呼問候,決定不再關心他的一切了。

我喝完這杯酒,站起來準備離開。珊姐站在門口抽煙,我向她打了聲招呼,告訴她我要先走了。

「搬到香港來還開心吧。」珊姐問我。

「對啊,還不錯。」我簡短地說。沒有告訴她我把新公寓佈置的好溫馨好有家的感覺,沒有告訴她我到香港來一個月所認識的人比我在上海一年認識的人還多,沒有告訴她我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正在享受着自由的呼吸,當然也沒有告訴她現在我最快樂的事是她要離開了。

你到這裡來都不跟我們講話,也不跟我還有小六一起去吃飯,我們還在猜說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呢。」珊姐用撒嬌的語氣說。又來了。珊姐臨走之前依然想要從我這邊得到什麼東西。我只是搖搖頭說,「沒啊,剛搬來有很多事要處理,所以我下班就走了。」要怎麼幻想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我的男朋友是不是阿偉,就繼續想吧。你的任何想法都再也不會危害到我了。再見,請離開我的生命。

 

珊姐離開後,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湯大大也走了。湯大大帶著他的兒子們,司萊以及奧利奧,還有他的男朋友娘娘,一起跳槽到另一家國際公司。就像當初他帶著他的家族成員離開那個三個英文字母縮寫的國際公司來到我們公司一樣。 自從貝爺被炒掉,米榭接手後,湯大大就無法嚥下這口氣,所以便決定到另一家公司重新開始,開創另一個王朝。湯大大所去的公司也是一家國際公司,而貝爺早已加入那家公司,幫湯大大鋪好路了。一切就會像他們的過去一樣,大家手牽手創造未來。

湯大大家族的離開是一件不管是公司內部或是外部業界都很震撼的大事,所以米榭把所有的人叫到會議室去宣告這件事,美國總部派了好幾個高階主管過來討論該如何管理亞洲辦公室,人事主管過來說如果需要心理輔導的話可以去找她。我們這些小職員只是看著他們的認真模樣,在心裡竊笑着。

湯大大家族是個沒有血緣,但是似乎都有類似家族基因的一群人。這些人都是很好的設計師,有著藝術家的浪漫精神,但也有著非常情緒化的個性。不管在工作上或是私生活上都是。所以,他們總是隨心所欲地做事,不管任何決策會不會影響管銷成本,不管大家是不是需要熬夜加班但是依然在最後一秒修改設計, 所以香港辦公室的人陷入一個看不到盡頭的深淵,大家常苦着臉,一邊咒罵一邊低着頭改設計報告書。所以,湯大大家族離開這間公司,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應該去放鞭炮慶祝了。

你覺得阿偉會跟著他們離開嗎?」亞娜問我。亞娜是一個德國女生,在香港辦公室工作好幾年了。到這裡工作之後,我常跟公司的外國人到酒吧去喝酒,也跟亞娜變得熟稔。

「阿偉是因為湯大大的關係才到這裡工作,他覺得湯大大對他有恩所以才會一直待下來,不然他想換工作想了好一陣子了。」我說。我想起阿偉告訴我的故事,也想起他曾經邀我一起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的約定。

我看他很不快樂,每次都自己一人坐在那裡,也不跟人聊天,似乎根本就不想在這裡的感覺。」亞娜說。

我想阿偉以前應該是很快樂的吧。他會跟奧利奧、敖帝、帆哥他們一起打鬧,一起抽煙,一起喝酒。即使沒有他們,他也偶爾會跟雷特開開小玩笑,講一些他的奮鬥史。這些人都離開了,只剩他一人。雖然這裡是香港辦公室,但是辦公室剩下的大部份是外國人,而身為港仔的阿偉反而像是局外人似的,總是自己坐在角落,蜷着背,一整天都沒有說上一句話,只是盡義務似的做完工作然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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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阿偉是快樂的。即使他不再喜歡我,即使他的手牽著另一個女孩了,即使他讓我留下不少淚水。 我的眼前浮現了阿偉的孤單背影, 突然,好像什麼人揪着我的胸口似的,我痛得流下眼淚。我轉過身,擤著鼻涕,順便擦掉眼角的淚水,假裝感冒或是過敏了。


幾個星期後,新年假期到了。所有的風風雨雨,暴風漣漪,都成為過去,新的一年即將來臨,我也即將迎接未知但是我一點都不畏懼的未來。假期結束後,回到公司上班的同事們開心的跟彼此打招呼,談論假期之間發生的趣事,互相嘲笑着喝醉時的模樣。「我今年很乖喔,一點都沒醉,不像去年需要人抬我回家。」我也簡單分享我的故事。與去年的瘋狂夜晚比起來,今年的跨年算是非常平靜。

我從座位起身,走到茶水間去倒茶。這時候我才發現,阿偉的位子空了,只剩下混亂收拾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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