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你。來見我。」科迪的簡訊說。

在夢境中漂浮遊蕩的我,被簡訊的聲音所驚醒,模模糊糊的看著手機上發亮的字體,像是看到大海的遠端出現一個細微的閃爍光點似的,感到懷疑、茫然,以及困惑 。我瞇著眼睛,看著簡訊,過了幾分鐘後才像是好不容易踏到淺水區的泥土般的穩住我的身軀跟我的意識。只不過,這個地面太濕潤太鬆軟,我需要花好大的工夫,花好大的力氣,才可以再度拿起手機,回覆科迪的簡訊。

「我早就睡了,不出門了。你過來吧。」我說。現在的我沒有力氣走動,也沒有力氣在深夜中尋找從未到過的科迪的家。

半小時後,門鈴響了。我從幽暗的房間起身,走到門口,透過貓眼確認門外的人,然後開了門。走廊的燈光如同白天一樣的明亮,而科迪站在光線中,戴著前一天我看到的銀邊眼鏡,穿著深藍色polo衫跟牛仔褲,好像正準備去哪裡跟朋友碰面吃飯的模樣。我給了科迪一個擁抱。科迪的身體好熱,還滲著濕氣。外面下著雨嗎?

「我用走的過來,全身是汗。讓我先沖個澡吧。」科迪說。

我走到浴室,打開熱水器開關,拿了一條浴巾給科迪,然後躺回床上。我在黑暗中聽著科迪關上浴室的門,打開水龍頭,沖水,水龍頭關閉,然後又打開,沖水,水龍頭關閉,黑暗的房間又陷入安靜,如同森林深處一般,直到科迪打開浴室的門,走了出來,光線從浴室透了出來,我的意識也跟著回到這個房間。

「你去哪啦? 」我繼續躺在床上,用細微的聲音問他。最後一班從珠海到香港的船是晚上九點半的,而珠海跟香港只有一個小時的船程,所以科迪最晚應該在十點半就回到香港了。你不是說回來後就會傳簡訊給我嗎? 科迪沒有回話。他站在黑暗中緩緩地擦乾身體,把脫下來的衣服折好,放到某個角落,然後爬到我的床上。

「客戶說要去喝酒。」他說,並開始擁抱我,親吻我。

是什麼樣的客戶有這麼多體力,可以從一大早出去工作然後玩到三更半夜? 這客戶到底是幾歲啊? 還是這只是藉口。你早就回到香港,你到了閨房,你到了「飛」,你去喝酒跳舞,甚至試圖尋找新的女伴,像是想要尋覓白人女孩的加藤一樣,想以此證明或是填補自己所失去的什麼東西。你最後什麼都沒有找到吧,所以只得一身疲累的回家,那時候,你才想起我。是這樣嗎科迪? 可是科迪沒有繼續解釋他到底去哪了,他只是抱著我親吻著我,所以我什麼都沒說,僅僅以同樣的方式回應,最後在幽暗的房間中昏昏沈沈的睡去,繼續科迪抵達之前的夢境。

與第一次科迪在這裡過夜的時候一樣,我們倆睡到快中午了才起來。科迪坐在床上,一邊摸著我額頭上的髮絲,一邊看著我的公寓。

這個位在半山的公寓,沒比旅館房間大多少。甚至比許多旅館房間還小。不到十坪大的公寓,去除浴室跟廚房有獨立的房間外,客廳跟臥室還有書房都同在一個空間。所以,一打開門進入這間公寓,即可一眼看盡所有的東西。所謂的客廳就是電視、沙發、小茶几放置的地方,沙發旁是床,兩者之間隔不到三十公分,所以連床頭櫃都沒辦法放。床的尾端是我的書房跟衣帽間,也就是一張書桌跟一張椅子,還有好幾個開放式架子組成的衣物儲藏空間。這樣的配置,是我搬進來之前仔細測量了房間大小,仔細畫了平面圖,仔細在平面圖上擺放各種可能放進來的傢俱,以及不同的擺設方式,花了很多時間才決定的配置。一個能有效利用空間,又能保持視覺開闊性,讓我不會有壓迫感的配置。

雖然空間不大,能買的傢俱有限,傢俱的尺寸跟選擇也有限,但是我還是花了好多時間去尋找適合的物品。我買了個平常少見但是我很幸運剛好看到的紫色雙人沙發,讓單調的白牆不再單調。我買了深咖啡色的木質床架,簡潔方正的造型搭配了厚厚的床墊以及彩色床被組,讓我的床好像五彩棉花糖一樣,我的夢境也跟著香香甜甜軟綿綿。我買了一個四十寸大的電漿電視,讓這個小空間好像高級私人放映室一樣,影像跟聲音也盡責的填滿了一個人的生活。我還買了好幾個書櫃,組成一個書櫃牆,然後在上頭擺滿了我喜歡看的小說,以及好多我在各處居住或旅行所搜集來的小玩意,書櫃不只是書櫃,還是人生展示櫃。

這個小小的公寓,小小的空間,充滿了我的味道,充滿了我的色彩,是一個如同彩虹般的溫馨的家。

ManMap_07  

不過,我可能得搬離這個住了兩年的家了。房東想要大漲房租,漲幅超過30%,漲價過的房租應該可以讓我找到更大的空間吧 ,所以,我決定尋找一個比這裡更好的地方,尋找一個新家。當然,如果找不到更好的地方的話,我只要續約就可以繼續待在這裡就是了。我曾經告訴科迪這件事。科迪說他也想搬家。他說他家一樣是個開放式空間小套房,不過感覺很擠很小很不舒服,所以他想找個一房一廳的公寓。科迪跟我要了幾個房屋仲介的聯絡方式,或是讓我把他的需求留給我正在聯絡的房屋仲介,請他們幫忙。

「你家真的很舒服。不像我家,總是讓我有窒息感。」科迪說。並一直打量公寓的各個角落。「對了,你說你家租約到什麼時候? 」

「七月底。」我說。

「是喔。我的是六月底。」科迪說。繼續盯著關閉著,好像死去了的電視。

「肚子好餓。」他繼續說,然後站起來,拿了衣服穿上。

「我們可以去吃早午餐。」我說。巷口轉角有間咖啡店,那裡的餐點挺不錯的。

「誒……。」 科迪頓了一下,過了好幾秒才說,「我要先回去一下。」

「喔。」我簡短的回答。

所以呢? 你回去之後呢? 到底有沒有要一起吃飯? 我在腦子裡問著。不過我沒有開口,沒有問科迪他所說的回家一下是指什麼,就像我昨晚沒有問他為什麼到凌晨三點才傳簡訊給我一樣。所以,我只是看著科迪穿好衣服,然後跟我告別,開門離開。留下我一個人。

我躺回床上,閉上眼睛。然後,我聞到枕頭套上的味道。那是科迪的味道。我把頭埋在枕頭上,好幾秒,然後從床上爬起來,站在床邊把床單跟枕頭套抽起,放到洗衣袋,從衣櫥中拿出乾淨的床單跟枕頭套,花了兩分鐘把床單好好的鋪整拉平,然後拿起枕頭,套好枕頭套,拍鬆,擺成半靠在床頭的樣子。接著,我拉開所有的窗簾。三個窗子三個窗簾。耀眼的陽光流洩進來,迅速的充滿整個公寓,讓原本被暈染成灰階色彩的公寓,恢復成該有的彩虹色調。

這是我的家。我花了好多心力才佈置成這麼舒適這麼溫馨的家。我相信,如果是由別人來佈置這裡,這個公寓決不會這麼舒適這麼溫馨。如果是科迪住在這裡,這個家不會是這個樣子。我不想要科迪住在這裡。我不想要他接手我一手打造的家。這是我的。不是他的。

兩個多小時後,我收到科迪的簡訊。「我覺得不太舒服。所以不出去了。」他說。

「我已經跟朋友去吃飯了。」我回覆他。

「噢是喔。」科迪似乎很訝異的樣子。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從幾個單字要猜測出真正的情緒實在不是很容易。不過,我想我希望他覺得訝異,我希望他感到愧疚,我想要讓他知道我的生活不是只有待在家裡等他跟我聯絡,所以我決定這樣臆測他的語氣。是的。科迪訝異我不在家裡無助的等待,科迪訝異我早已繼續我的生活。

我關掉手機,放到包包中,不再檢查有沒有任何訊息進來,只是繼續跟朋友聊著最近發生的事。包含近期或是遠期的旅行安排,包含工作產生的壓力、哪個同事做的蠢事。不包含科迪。

 

「你還有跟科迪聯絡嗎?」過了兩星期後,阿貓問我。我搖搖頭。科迪也沒有跟我聯絡。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停下正在打字的手,轉過頭對阿貓說。「他好像把我當他女朋友一樣,說要跟我一起去台灣,要我幫他找房子,讓我承擔他的問題,可是,他卻連跟我去吃個飯也沒辦法,但是倒是會三更半夜傳簡訊給我說要見我。是想怎樣?」

「可能不成熟吧。」阿貓說。阿貓好像還想要再說什麼,不過他停了下來,只是看著我,搖了搖頭。

或許是這樣吧。不成熟。不管他是不是會說我的語言、了解我的文化,不管他當初用多麼堅定的口氣說喜歡我,念著我,但是這個喜愛與渴求只有持續了一下下而已。或許,科迪並不清楚他想要的是什麼,不確定他追求的是什麼,所以他說出了做出了讓我感到困惑的舉動,直到他意識到他的不確定,他也意識到我對於他的不確定所產生的不滿,所以停了下來。然後消失。

我轉過身,繼續打字回郵件。阿貓也轉過頭,面對他自己的電腦螢幕,在鍵盤上敲打著,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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