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事件 (1)

爺爺是在我兩歲的時候過世的。應該是兩歲吧。還是三歲? 實際年齡得問我媽才行。

我對爺爺的記憶很淺。我知道爺爺家在附近而已,出了家門,右轉再右轉,小小的腳走兩分鐘就可以到的地方。爺爺是中醫,所以家裡有一層一層灰灰的木架子,以及很多裝著什麼東西的罐子。爺爺對我很和善,因為我是他的長子的女兒。爺爺家的後面是電影院,爺爺家頂樓有個樓梯可以往下走到電影院裡頭,進入黑媽媽的放映廳。

然後有一天,爺爺過世了。有人告訴我爺爺走了,以後看不到他了,然後大我一歲的哥哥在大人忙進忙出處理喪事沒注意到我們的時候騎著三輪車載我去兜風,消失了好幾小時,全家人只得放下爺爺的喪事,在屏東市區喊著我們的名字尋找兩個失蹤的小小孩。當然,我們被找到了。安全的回到家。三輪車也是。

大人們繼續忙著辦喪事,我則坐在角落的板凳上,想著死亡這件事。死亡到底是什麼? 這個人的身體遺留在這裡,可是又同時消失了,進入黑暗的虛無,好像燈泡壞掉永遠呈現黑暗狀態的房間一樣。是這樣嗎。黑暗。虛無。黑暗。虛無。我的腦袋開始發熱,我想著一片黑暗的畫面然後開始產生恐懼。我害怕黑暗深處藏著的什麼東西,我害怕那種無能為力且沒有任何人可以來解救我的狀態,我害怕我會消失。什麼叫做消失? 消失的時候,我還會想著消失這件事嗎? 還是什麼都沒了。連消失這件事情都沒了......。我坐在角落的板凳上,大人在我前方從左邊走到右邊,從右邊走到左邊,偶爾低下頭來看著坐在板凳上的我,摸摸我的頭,但是卻不知道我正陷入無限恐懼,害怕有一天我會跟爺爺一樣,消失了。

我決定停止思考。停止思考死亡,停止思考消失這件事。不要想的話,就不會害怕了吧。像抓起被子矇住眼睛,就可以忽視衣櫥裡藏著的妖怪一樣。眼角若閃進什麼東西,我會別過頭,繼續埋在棉被裡頭,裝作什麼都沒看到,裝作腦袋裡什麼都沒想。然而,閉上眼睛矇在被子裡的我,看到的是一片黑暗。但是我知道,只要張開眼睛,拉開被子,我又可以回到光亮的房間。我不會消失。這樣就沒問題了。

 

死亡事件 (2)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參加了一個作文班。課後的補習那種作文班。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作文老師很喜歡我。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是那種說話甜膩膩,親切地跟大家打招呼,並隨時帶著開懷笑容的小孩。總之,作文老師跟家人提起了想收我當乾女兒這件事。家人確認我沒意見後,便答應了。

我真的沒意見嗎? 我想是吧。至少那時候的我說不出反對的意見,而我的無法反對變成同意,然後我就有了乾爹,連帶有了乾媽跟乾弟弟,還收到一個小小的黃金孔雀項鍊當作禮物。

其實那時候的我對於什麼乾爹乾媽乾女兒所代表的意義並不了解。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情。我跟這個作文老師以及他的家人並不親近,而進行某種儀式認定他是我乾爹然後我是他乾女兒,又會產生什麼結果呢? 我不會因此而與他們變得更加親近啊。為什麼有個名詞稱呼我們的關係後,我對他的感情就會不一樣了? 不過,那時候的我還無法清楚地說出我的感覺,不知道我腦袋裡所產生的困惑是因為他喜愛我比我喜愛他多,而這不平等的狀態沒辦法立刻平衡,所以我才有了不舒服的感覺。

我繼續以原本的模樣出現在作文班,繼續那個不太講話不愛撒嬌的模樣,親密感沒有增加,我反而退得更遠更加疏離,反感也出現了,我厭惡作文老師跟他的家人開始稱呼我是他們的乾女兒,以及厭惡其他同學聽到乾女兒這稱號時露出的異樣眼光。幸好,上了國中後,我再也不用去上作文班了。少了遇到這個所謂的乾爹乾媽的機會,少了不自在的場面。

有一天晚上,我去補數學,上完課後爸爸來接我,在摩托車上跟我說乾爹過世了。遇到車禍,走了。爸爸的口氣很小心翼翼,而我只是噢了一聲。噢。我知道了。有一個我認識的人過世了,死亡了,我再也見不到了。噢。我沒有任何傷心的感覺湧上。一點都沒有。然而,我開始想著,是否我應該要傷心呢? 是否大家期待我是傷心的? 我是否該放聲嚎淘大哭呢? 可是我沒有辦法。一滴淚都流不出來,連鼻子酸都沒有,即使我背著乾女兒的身份,跪坐在路邊搭建的棚子的靈堂裡頭,聽著和尚的誦經,以及專業孝女的嚎啕哭聲,還是什麼感覺都沒有。這一切像是電視裡的畫面一樣演出,而我無法與眼前的一切產生關聯性。

我低下頭,看著跪坐著的膝蓋。跪坐好久了,我的腿好酸,這裡好熱,我好想要站起來離開。我想,大家是期待我傷心的。我是乾女兒,那是我的乾爹。乾爹走了,乾女兒應該哭泣。不過我只是繼續低下頭,沒有一滴眼淚。

 

死亡事件 (3) 

結束沈重的聯考生涯後,我離開爸爸媽媽,離開住了十八年的家,搬到外地去上大學,過著人生中第一次的「家裡無大人」生活。阿。大學生涯。我走在綠意盎然的文理大道,曬著台中的著名豔陽,看著在眼前以悠哉步伐不疾不徐往教室方向走動的同學們,發出嘆息聲。原來一切的努力是為了這個啊。為了要自由,為了要放鬆,為了讓我可以不用早上六點起床通車上學,為了讓我可以不用半夜十二點了還硬往腦袋裡塞東西。大學了。我可以睡到自然醒,我可以跟同學們任意的嬉笑,我可以想幹嗎就幹嗎。所以,我騎著摩托車晃過來晃過去,去夜遊去看夜景去吃宵夜去打保齡球去唱歌到天亮,再拖著疲累的身體到課堂上去打瞌睡,睡醒了就傳紙條問等下要去哪吃飯。生活很輕鬆世界很單純然後還不需要計劃未來。大學就是要這樣。對吧。

然而有一天,兩個大學同學出車禍了。同學A,長得不高但是臉很可愛且化妝舞會不計形象扮成美人魚的男孩。同學B,長得很高很有男子氣概好像是籃球校隊或是什麼體育選手的男孩。兩個男孩做了跟我們其他大學新鮮人最常做的事情,深夜騎機車出去吃宵夜,然後遇到違規轉彎的公車,直直地撞了上去。同學A當場死亡,同學B重傷昏迷,送進了醫院。

大家歡樂的臉垮了下來。每個人都皺著眉頭帶著哀傷的表情,好像這時候非得這樣才行。哀傷。流淚。然後苦著臉,像機器人一樣折著紙鶴說這是為了祈福而做的。

同學B在醫院中昏迷了好幾天,莫名其妙的傳言開始出來。「B的媽媽請了個道士,結果說A在那一頭招手叫B一起過去。」某個同學這樣說。帶著驚恐的表情。

什麼嘛。這道士哪裡來的啊。我在心裡咒罵著。「A跟B是好朋友啊。所以只是想要作伴一起玩而已。這沒什麼恐怖不恐怖的。」我撇著嘴說。真的啊。A跟B是好朋友,他又不是什麼水鬼想要招交替,而如果真的如同道士所說的一樣A在跟B招手,又怎麼樣呢? 為什麼要把這件事情說得好像A變成惡魔了一樣? 我想起起A的笑容,想起他裸著上身然後扭著身子翹著魚尾巴然後說著口頭禪「超厲害的」的模樣。不管是活著的或是死去的A,他的靈魂都是一樣的。他並沒有變。不是嗎? 所以為什麼現在要以另一種眼光看待他了呢?

事故後的幾天,我跟幾個同學一起到醫院去探望B。B依然昏迷不醒,而我們只能從窗外看著他。插著管子,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失去了男子氣概,沒有笑容的B。我哭了起來。眼淚一滴一滴落下,鼻子止不住的抽動。好傷心。

為什麼這麼傷心啊? 我跟B並不熟啊。我們之間的交談不超過三句,我們並沒有深厚的感情,就像是那個稱呼我為乾女兒的作文老師一樣。然而A,我跟他一認識就立刻熟稔起來,會一起打鬧一起玩耍一起去吃宵夜還會一起說著超酷的,是有著對等喜愛的朋友。可是我卻沒有因為A的死亡而哭泣。為什麼?

這時候我終於了解了。我無法哭泣,是因為我沒有看到死亡。是的。  看  .  到  .   死  .  亡。

死亡如同黑暗一樣。世界上並沒有黑暗這個物質,黑暗代表的是「光線不存在」。死亡也是。世界上沒有死亡這個東西,他代表的是「生命不存在」。所以,我看到的死亡,是生命正在消失的狀態。A的離去,對我來說是個不真實的存在。我無法視覺化這件事情,單純是因為我沒有看到。就像是如果我不站在火爐旁邊就無法感受到火爐散發的熱氣一樣。我可以想像火爐的溫度沒錯,但是那只是想像而已。那不是真的。沒有實體。

而現在,我站在病房外頭,看著B,看著他的生命慢慢的流逝,看到死亡在我眼前出現。所以我哭了起來。眼淚一滴一滴落下,鼻子不止的抽動,好傷心。

兩星期後,B過世了。死去了,離開了。我沒有流淚,傷心的感覺也慢慢逝去。可能因為我沒有目擊死亡吧。我心裡這樣想著。這時候的B,就像搬到另一個國家去一樣,只是單純地離開了。跟A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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