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事件 (4)

我真正真正感受到死亡,是我的狗狗寶寶過世的時候。

寶寶跟我一起生活的時間只有一年而已,也就是我大學四年級下半學期,跟畢業後到台北工作的前半年。之後,我把寶寶帶回屏東,讓他跟我爸媽一起住,讓他可以24小時有人照顧,不會孤單。我想,即使離開了他的主人,那時候的寶寶是開心的。畢竟24小時都有人在他身旁,跟他說話,把他當小孩一樣照顧啊。所以寶寶即使變成老寶寶了,還是像個小孩一樣愛撒嬌,如果爸媽之中的誰出門了,便會心情鬱悶的坐在門口癡癡的等待,甚至發出嗚嗚嗚的哭聲。

「都這麼大了還愛哭。」我媽有時候會這樣跟寶寶說。

在台北工作四年後,我出國唸書跟工作,在美國待了六年。這期間,我一年回台灣一次,一年見到寶寶一次。寶寶變得沒那麼黏我,但是看到我依然會搖尾巴,還是會湊過來讓我撫摸他的頭他的肚子,然後我離開之後會到我每天坐的沙發的位置聞我的味道。

然後,寶寶老了。一開始是耳朵聽不到,偶爾還會有一些小毛病出現。痛風啦,肝病啦。像人一樣。老了就會開始出現一些小毛病。可是寶寶還是寶寶。我看著他,還是會喊著寶寶寶寶寶寶,不管他聽不聽得到,然後丟球給他,希望他跳起來一口咬住。「已經好久沒人跟他玩丟球遊戲了誒。」我媽在旁邊笑著說。我看著寶寶無法瞄準塑膠球然後被球打到的模樣,笑了起來。寶寶果然是老了。走過去撿球的腳步變慢了,但他還是寶寶啊。對吧。

有一天,寶寶看不見了。他坐定在某個地方,眯著眼睛,目光落在遠方,一動也不動。聽不見又看不見,寶寶的世界是不是變成一片黑暗了? 燈泡壞了,永遠無法開啟的黑暗。寶寶會不會害怕? 我一直摸著寶寶,讓他知道他的身邊有人,讓他知道他不是孤單坐在黑暗中。

寶寶的身體一天一天的虛弱,他的肚子凹下去了,他的步伐非常緩慢,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好像連呼吸都很困難的樣子。跟寶寶睡在同一個房間的我,也跟著寶寶一起無法入眠,並因為睡眠不足而感到非常的疲累。寶寶應該更累吧。我想。現在的寶寶,正在用最後的力氣活著,即使呼吸呼不過來,即使翻身都讓他發出痛苦的聲音。

某一天,寶寶變得異常的撒嬌。寶寶一直要我摸他,如果我停止手的動作,他便會發出嗚嗚嗚的哭聲。就像是大家都出門了,把他留在家裡看家的那種因為孤單一人而發出的哭聲。我一直摸著他,如果我要去洗澡要去上廁所,便跟媽媽接棒,讓媽媽摸著他。那天晚上,寶寶離開了。他在我一直摸著他的時候,開始急促的呼吸,然後發出一聲好長好長的嘆息聲。那一聲嘆息,是寶寶的生命的最後存在。

一個生命在我眼前離開了。我目擊了死亡的出現。可是我卻沒有哭。我只是走下樓,告訴家人寶寶離開了。

為什麼我沒有哭呢? 寶寶是我的狗,是我的家人啊。且我看到了他的逝去誒。明明在寶寶過世之前,我光是想到「寶寶要走了」這件事,就會流下眼淚的啊。寶寶的遺體被帶到寵物醫院,送到動物墓園後,我回到家裡,回到房間,試圖補眠。但是我睡不著。我覺得,且我好確認,我依然聽得到寶寶的呼吸聲,像是他還在我的身邊一樣。

寶寶過世的隔天,我跟爸爸媽媽一起到動物墓園去。寶寶躺臥在靈堂裡,在紙箱中,動也不動。像是沈睡了一樣。我伸出手,摸了摸寶寶。好柔軟的毛,好柔軟的身體。差別只是沒有了溫度而已,還有身上有一些沙沙的東西,是佛堂的人撒的金剛砂,配合誦經用的。

「我剛摸了寶寶,他好軟噢。」我跟我媽說。

「那代表他是沒有挂念的離開。」我媽說。

寶寶過世後的第七天,我夢到了寶寶。那是這七天中,我第一次夢到寶寶。在夢中,我撫摸著寶寶,而那個毛髮的柔順感好真實好真實,那個畫面好清晰,那個觸感好強烈,讓醒過來的我,依然能感受到寶寶。所以這是人家所說的頭七,靈魂會回來探望家人,所產生的夢境嗎? 我不確定。不過之後我偶爾還是會夢到寶寶。他甚至有時會講人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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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事件 (5)

外婆的過世並不是突發事件,而是預期中的。

外婆的年紀大了,身體狀況不好,無法行走了,需要有人幫忙料理一切才行。在那之前,外婆也開始出現老年癡呆的症狀,會一直重複著問說誰誰誰怎麼還沒回來,誰誰誰在哪裡啊。那時候,我很懼怕外婆。應該是說,我不知道怎麼面對這樣的外婆。這已經不是那個會跟我聊天,問我最近好不好,要不要吃炸肉丸的外婆了啊。不管是面容或是舉動,都不是我記憶中的外婆了。所以,當外婆過世的時候,我的感覺非常薄弱。可能是因為,我覺得我所熟悉的外婆在好久以前已經離開了吧。

不過,聽說小表弟哭得很傷心。「他哭得好傷心好用力,我們都怕他會哭到暈倒咧。」我媽說。小表弟是舅舅的孩子,從小由外婆帶大,他不到二十歲的人生都是跟外婆住在一起的,所以外婆的離去對他來說是一大打擊。我想,小表弟跟我比起來,可能更了解死亡的意義吧。

參加喪禮的時候,我看到外婆的遺體。舅舅家的客廳被改裝成靈堂,裡頭有張床,床上放了死去的外婆,旁邊還有很多冰塊跟電風扇,以防死去的外婆發出氣味。我只有遠遠地瞥著那張床,以及上頭躺著的外婆。我不敢靠近。可能我怕聞到什麼味道,聞到死亡吧。總之,我只是快速走過靈堂,到另一個角落跟居住在世界各地好久不見但是因為喪禮都出現了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們聊天。

來參加喪禮的家族成員,大家沒有苦著臉,沒有皺著眉頭,反而像是什麼家庭聚會一樣的聊天,說著笑話,發出笑聲。這點倒是挺不錯的。誰說喪禮一定要充滿哀傷不准笑? 

然後,祭典開始了。我在這時候,知道了外婆的喪禮還有公祭。「誰參加公祭?」我問。

「舅舅的同事之類的。公祭是給沒有血緣關係的團體參加的。」我爸解釋。舅舅的同事認識外婆嗎? 不認識的話,為什麼要來參加喪禮? 我心裡想著。或是這只是某種禮儀上的舉動罷了,有沒有認識不重要? 

公祭進行了幾分鐘,大人們走向我們這些已經進入社會在工作的小孩們。「參加公祭的人太少了,你們去公祭名單中填你們的公司名字。」我媽說。我是親人誒,又不是沒有血緣的公司團體。所以這只是要做面子嗎? 為什麼要這樣? 有很多人來祭拜外婆,是讓外婆光榮,還是讓活著的人光榮? 我的腦袋中竄入好多問題,也有好多抱怨,但是我依然走向放著簽到本的桌子,寫下我的名字,以及現在工作的公司中文名稱XXX。

「寫  美 . 國 . 國 . 際 . 公 . 司 . XXX。」我媽站在我後頭,看著簽到本,叮嚀我要加註這件事。

「我不要!!!」我喊著。非常氣憤的。為什麼這個時候還要這樣? 外婆過世了,我們不是應該要單純的傷心外婆的離去嗎? 為什麼外婆的喪事變成一個炫耀的機會? 我不懂。我不要!!! 我媽瞪著我,轉向我爸,開始向我爸抱怨。「你看她竟然這樣!!!」

我爸沒說什麼,只是說聲好了好了,不知道是在安撫我媽還是在安撫我。總之兩個人都安靜了,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落,跟自己的同輩聊天。

不過炫耀比較的機會並沒有停止。喪禮結束了,沒有血緣的人都離開了,剩下我們自己家族的人,爸爸媽媽們開始比較自己的小孩花了多少錢的機票從國外回來,進入沒有意義的競賽。至少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外婆不會在乎我是不是在美國來的國際公司工作,她只會問我過得好不好,要不要多吃幾顆炸肉丸。

 

死亡事件 (6)

好久不見的大學同學C,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生病了、重病了、住院了。C的老公拍了一張兩人站在病房前的照片放在臉書上,C的臉孔依然是漂亮的,微笑依然是甜美的,但是烏黑的長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包裹著頭部的頭巾。

「好像很嚴重誒。」同學小K這樣跟我說。大學畢業將近十六年了,同學們之間的見面機會不多,大家多半利用臉書上的照片或是po文來了解彼此的近況。記得之前看到C的照片,很多是跟老公出遊,很陽光很幸福的樣子啊。怎麼現在突然出現這張病房前的照片?

詢問了其他較常跟C聯絡的同學後,才知道C已經生病半年多了,已經跟病魔奮鬥半年多了。我一直以為C是很健康的。至少當年在我們每天熬夜畫圖的時候,C還是可以在隔天甩著漂亮的長髮,臉頰飽滿氣色紅潤的出現在大家面前。多年來,我看到的C的照片也都是這樣的。高挑、白皙、臉頰飽滿、氣色紅潤,完全不需要什麼玻尿酸補淚溝加強蘋果肌的樣子。

怎麼會生病了呢? C你要好起來啊。大家開始在臉書上留言,為C祈福。

然後有一天,我看到臉書上出現另一張跟C相關的照片。照片大概是C的親戚拍的吧。這個人把照片放到臉書,標簽了C,所以C的朋友都看到了。照片中沒有看到C,只看到病房的大玻璃窗,以及病房裡頭站著的人們。「捨不得說再見,只能在外面守候。」那個人在照片旁留了這句話。

所以,C離開了吧。我看著這句話,這樣想著。

然後,我開始生氣了。這個人到底是誰啊。他憑什麼把這張照片放在臉書上,憑什麼由他來公告C的發展? 不管C最後是康復了或是離開了,都應該由C,或是由C的老公來通知親友。不是嗎? 很傷心,無法說再見,但是卻有心情照相,放在臉書上? 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 我好生氣。我好生氣!!!! 我的憤怒遮蓋了失去C的傷心。

我的寶寶過世的時候,當他嚥下最後一氣的時候,我好傷心。我沒有哭,但是我很傷心。那是我的家人離開了我的身邊,他在我的撫摸中離開了我。我不想跟寶寶說再見,我想要再跟他一起玩丟球遊戲。但是寶寶走了,離開了,死去了,消失了。我再也無法抱著他一起睡覺了。那時候的我,是非常傷心的。不過即使如此,我也沒有在那個時刻照相然後放到網路上去公告大家,企圖以此得到安慰得到注意啊。

這張照片下頭有不少人留言,大部份的人還沒意識到這句話代表了C的離去,而是繼續為C祈福,說神會保佑她,說神不會開這種玩笑的。

我看到這句話又生氣了。我了解宗教信仰存在的意義,我了解人類需要某種東西某個人某個神明來寄託希望,我了解大家不喜歡,甚至會害怕無法了解的事情,比如死亡這件事,所以會創造許多說法,比如上天堂了,走向一道充滿白光充滿溫暖的隧道了.....。是啊,這總比燈泡壞掉的房間,一片虛無的無助感還要易於接受,更能安慰人。這一切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但是,當我聽到「這是神的安排。他去更好的地方了」這種說法的時候,我總會生氣。

「這麼善良的人,卻遭受病痛,遭受折磨,然後還說這是神的旨意神的安排? 難道這時候都不會對信念產生懷疑跟動搖嗎?」我跟一個信教的朋友講了這件事情。很激動的。我的鼻子開始抽動,眼睛也泛起淚水。我好生氣!!!! 

「This does not make sense!!!」我喊著。

朋友看著我,點點頭,沒有說什麼。朋友很體貼,沒有在這時候不識相的跟我解釋教義。只是坐在我旁邊,吃著漢堡嗑著薯條啜著蘇打水,聽我輪迴不止的抱怨,讓我抒發我的憤怒。

然後,我回到家,看著臉書上同學們的陸續留言跟照片,想著C,想起我所經歷過的這些死亡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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