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亞。」小六從MSN上叫我。小六到海南參加簡報,不在上海。「你有沒有跟雷特聯絡? 」

「沒有啊,怎麼了? 」我問小六。小六說,雷特獨自一人到大連開會,他應該開完會與多倫多辦公室的人聯絡的。但是雷特失蹤了,多倫多的人正在找他。雷特會失蹤是很正常的,他常把東西搞丟,也常把自己搞丟。雷特之前曾把我的Mac Book搞丟,應該是他丟過最貴重的東西吧。雷特最近搞丟的東西是他的手機,而無止盡的簡報讓他根本沒時間去買新的,所以他到大連開會後,除了他主動與其他人聯絡以外,大家沒辦法找到他。現在,多倫多辦公室的設計總監胡老正急著找雷特,因為他們需要雷特的會議記錄,趕緊作設計修改,才可以在截止日也就是明天之前把東西交給客戶。現在已經晚上十點了。

至於我,我也還在公司苦命的加班。蛇口案的客戶為了跟政府簡報,一直要求我們作這作那,補東補西,這個月我每天都工作到半夜一兩點,也已經有一天通宵了。我想我快掛了。我感到全身無力,頭痛不止,呼吸不順暢,我總要不時深呼吸,把氧氣打入體內,並用力抬起沈重的腳步,繼續前進。但是這個案子像是黑洞一樣一直吸著我的能量,帶走我的養分,我只能無力的往暗黑的未知處前進,深陷其中。我也完全可以瞭解為什麼雷特會常搞丟東西。黑洞正在吸取我們的能量啊,而當能量慢慢消失的時候,身體只能以某種莫名的意志支撐著,以本能反應呼吸,吃著食之無味的東西,生產出不知所云的設計。這時候,我們的腦袋也常像阻塞的水管一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試圖吞嚥多餘的水分,只是水管塞住了,所以大部分的東西只是溢出水槽,掉了出來。就像雷特的手機一樣。

電腦螢幕跳出一封信,是小六寫給胡老的。小六向他解釋雷特丟了手機的事,讓多倫多辦公室的人知道雷特的淒慘狀況,希望他們體諒,並告訴他們會儘快聯絡到雷特,請他與他們聯絡。過沒多久,我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微弱的鈴聲,鈴……鈴……鈴……,無力的鈴響好像疲憊的郵差敲著門,他已經走了一整天了,好不容易才在深夜抵達最後一戶人家。請趕快開門讓我完成工作,郵差敲著門說。我接起電話。

「蘇菲亞~~。」小六以一貫的撒嬌口音叫我。「你在幹嘛啊? 」

「我現在在辦公室接你的電話,你覺得呢?」我沒好氣地說。

「我找到雷特了誒。他現在在旅館。要不要來三方通話? 」

「好啊。」

我掛掉電話。過沒多久,小六又打了過來。我接起電話,這時候雷特也在線上了。雷特告訴我們,他一個人到大連,大連好冷,而客戶好機車一直找麻煩,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好不容易開完冗長的會議回到旅館,他還要趕緊整理會議記錄,根本沒時間休息。「你真的很苦命誒。」我說。「然後旅館的網路又很差,我都不知道等下怎麼寄信。可能要出去找網咖吧。」雷特以虛弱的聲音說。唉。我們三人好像約定好似的,同時嘆了一口氣。「蘇菲亞,小六,我們真是鐵三角啊。」雷特以不知道是自豪還是怨嘆的口氣說。

我把電話轉成擴音,一邊聽著雷特與小六的聲音,一邊做事。現在已經超過午夜十二點了,而我自己一人在這裡,不知道何時才可以回家。我突然好想哭喔。這麼想的時候,鼻子一酸,眼淚也不爭氣的流了下來。我好像在一個小船上漂流著,使勁的划著,想要抵達什麼地方。到底要去哪裡啊!!! 我大喊著。可是無人的大海安安靜靜地,沒有回音,只能聽到槳拍打到水面發出的趴撻趴撻聲。是我自己選擇離開那個我知道可以安穩過一生的小島,跳到這艘船上的,不是嗎? 就像阿偉選擇離開我一樣。這都是我們自己做的決定,選擇走的路,所以我只能繼續行駛,以自己的方式找出未來的方向,抵達那個不知是否存在的目的地。可是我好累,好孤單,我想要有個人跟我一起坐在這艘船上,讓我可以偶爾靠在他的肩膀,聽他的心跳聲,感受他的體溫。但是現在我只能孤單一人坐在辦公室中,聽著另外兩個各自在遠方苦命工作的同伴們訴苦,以同病相憐的方式安慰自己,不只有我,其他人也與我一樣的淒苦,所以我不孤單。多麼消極的鼓勵方式啊。

最近辦公室呈現某種詭異的狀態。應該是說,珊姐的動態很詭異,我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我與阿偉還在一起的時候,珊姐總是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並不時挑釁我。我也總是閃避珊姐的眼神,不想讓她看出我欣喜的表情,眼裡閃爍的星星。自從阿偉與我分開後,很奇怪的是,珊姐也不再對我提起阿偉,不再給我似笑非笑的表情,而我也無畏的直視她的眼睛,因為我再也不用害怕了。畢竟,我沒什麼東西可失去了。

其實珊姐這陣子很少到上海辦公室,她甚至還請了兩個星期的休假。「我到這間公司之後,都沒有時間好好休息,身體都快垮了。」珊姐告訴我們。不過,珊姐的兩星期休假還沒結束就被打斷了。「一直有人打電話給我,叫我處理這處理那的。好像沒有我不行一樣。」珊姐瞇著眼睛,嘴角上揚的說。珊姐不止帶著得意的笑容回到上海,她還帶了一個老外來。這個人是吉爾,是個荷蘭人。 吉爾的老婆史戴芬妮是我們的同事,在香港辦公室工作。吉爾在另一間知名國際設計公司工作,他想到亞洲發展,所以到我們公司應徵,是上海辦公室設計總監的候選人。珊姐想要我們見見吉爾,與他相處,並告訴她我們的想法。基本上,我們只有與吉爾相處半天,所以很難有什麼明確的想法,只覺得他不是很幽默,但也不討厭,是個沒什麼存在感,似乎過幾分鐘我們就會忘記他的長相,那樣子的人。

我們不清楚為什麼珊姐想僱用一個不會講中文的外國人當中國辦公室的設計總監。吉爾從沒有在中國工作過,我們反而要花許多時間解釋在中國的做事方式,帶他進入狀況。這樣的人要怎麼帶領我們? 「因為吉爾不會說中文,所以無法直接跟客戶溝通,因此許多事情還是由珊姐掌控,她可以垂簾聽政吧。」我告訴小六。我可以想像珊姐像慈禧太后一樣伸著長長的水晶指甲,扶著吉爾的肩膀,在他耳邊細語,讓他像個布偶一樣任她擺弄的模樣。

吉爾離開後,珊姐把我們叫到會議室,與我們討論工作進度。她在草圖紙上寫下好幾個沒聽過的案子名稱,向我們解釋這些新案子的背景資料,以及應該完成的時間。「看,這些就是我陣子在忙的事情。我每天都在做計劃書,與客戶談生意。我們是亞洲辦公室拿到最多案子的噢。」珊姊好像在邀功似的說。大家靜靜地看著草圖紙上的案子代號,一句話都沒說。那些三個英文字母組成的代號好像開始在紙上舞動著,試圖引起我們的注意。看我啊,叫我的名字啊,把我領回家啊。我把視線移開,注視著自己的筆記本。這麼多案子,這麼多工作量,幾乎重疊的簡報時間,要完成它們是不可能的任務,珊姊到底以為我們有幾隻手幾隻腳? 珊姐似乎沒發現會議室中的沈默代表的意義,或是她其實瞭解,只是故意忽略。她笑著說,「上海辦公室的成員能力都很好,且大家感情也很好,總是互相幫忙,所以沒問題的啦。」我抬頭看看阿肯。他只有露出招牌表情,那個嘴巴歪斜額頭三條線的尷尬笑容,一樣什麼都沒說。其實沒有這些新案子,我們原來正在處理的事情就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了,沒問題才有鬼。

最近辦公室的變動還有,上海辦公室多了兩個新成員。一個是玲玲,是個清秀漂亮的上海妹妹。留著長髮皮膚白皙的玲玲,好像下一秒鐘就會拿著琵琶坐到角落去彈奏,是那樣的古典長相的美女。玲玲一到這,馬上引起辦公室的男生們的注意。只不過玲玲已經結婚了,名花有主,男生們只能扼脘。另一個新成員是韓嫣。韓嫣是個台灣女生,是聖路易斯辦公室的人,只是到亞洲辦公室幫忙三個月。我很早之前就聽過韓嫣的名字。之前有幾個從聖路易斯到這出差的人聽到我是台灣人,都問我認不認識韓嫣。我只有回答他們「不好意思我沒見過她,所以不認識。」又不是每個台灣人都認識每個台灣人。我在腦袋嘟囔著。

據說韓嫣是個聰明伶俐的台灣女孩,哈佛設計研究所 (Harvard Graduate School of Design,簡稱GSD) 畢業,在某知名建築師事務所工作過一年,之後到我們的聖路易斯辦公室工作,已經在那好幾年了。能力非常好又深得大老闆喜好的韓嫣,年紀輕輕已升到協理的職位,似乎是個厲害角色。小六告訴我,韓嫣曾在去年到亞洲工作幾個月,回到聖路易斯之後,她寫了一份報告給美國的老大,讓他們知道亞洲的工作狀況。「所以呢?」我問小六。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所以.....,所以不知道韓嫣是站在哪一邊的啊。」小六小心謹慎的說。那一邊是哪一邊? 小六又是哪一邊? 我很想問小六。

聽了許多韓嫣的故事,我也不禁在腦海裡描繪她的樣子。我想像中的韓嫣是個個子嬌小皮膚白皙的小女生,她的眼睛閃爍著聰慧的眼神,總是安安靜靜的坐在角落做事,別人叫她時會回過頭來,給你淡淡的微笑。真正見到韓嫣後,才發現她完全不是我想像的樣子。有著好像瓊瑤小說中才會出現的名字的韓嫣,個頭一點都不嬌小,且有著曬得很健康的黝黑皮膚,完全不是那種病懨懨的林黛玉型女生。不過,韓嫣的眼睛跟我想像的一樣,大大圓圓的靈活轉動著,看得出來是個聰明的女孩。韓嫣一看到我,馬上大方地過來自我介紹,很有禮貌。

我想,若韓嫣跟珊姊站不同邊的話,我肯定是跟她同一邊。

去除上海辦公室有新成員外,香港辦公室也有。這個新成員是液晶,新來的專案經理。液晶本名當然不叫液晶,他姓葉。液晶很愛強調自己是葉經理,所以我決定這樣叫他。我想液晶是個階層觀念很重的人,好像覺得當專案經理是很了不起的事,所以總愛提醒別人他的職稱。全公司沒有任何一個人會這樣自稱自己,連大老闆打電話給客戶也是謙虛的說您好,我是某某公司的某某某。總是連名帶姓的介紹自己。只有液晶是葉經理,沒有名字。

之前的專案經理凱蘿只有待一個月就看清珊姊的面貌,非常果斷地離開了。之後,珊姊雇用了液晶。我覺得液晶是個笨蛋。液晶是香港人,大學在台灣的成功大學念的。我想液晶是因為港大考不上,所以利用僑生可以加分的優勢跑去台灣念了國立大學。香港的大學教學全部用英文,所以有在香港唸到大學的人英文程度都很不錯。錯過香港英文教育的液晶不僅英文爛、普通話也爛,我常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液晶不只語言程度有問題,腦袋邏輯也有問題,所以他常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別人也搞不清楚他在說什麼。我想液晶若不是笨蛋的話,他就是外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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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特說,液晶在香港工作十年,換過十二間公司。這個換工作的頻率代表他一定哪裡有問題。其實液晶的問題還挺容易看出來的。液晶有多年的工作經驗,可是卻好像缺乏專業知識,也不知道設計流程,不知道如何跟客戶解釋設計構想。液晶的語言與溝通能力也讓他的問題更加嚴重。液晶的加入讓原來已經很混亂的蛇口案更加混亂了。他也是造成我這陣子這麼悽慘的禍首之一,我幾乎每天在電話上跟液晶吵架。

舉例來說好了。蛇口案的客戶要求我們做動畫及多媒體,所以我們僱用了效果圖公司來完成這些工作。這並不代表我們把平面圖交給效果圖公司之後就可以翹著腿在角落喝茶休息,我依然得花很多精力處理這件事。製作動畫很費時,所以我們得持續與效果圖公司溝通,在某個時間點內提供所有相關檔案,確認他們瞭解所有的設計構想,讓他們建立電腦模型。模型確認後,我們得選取攝影機角度,之後再由他們繼續增加細部,讓動畫更加流暢。這是一個雙方必須互相配合才能完成的任務。液晶似乎完全不了解這個流程,而當客戶要求他提供進度稿的時候,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沒辦法。」我也很爽快的拒絕他。動畫的草稿是一堆線飛來飛去,客戶怎麼可能看得懂這是什麼? 且要輸出動畫以及多媒體也需要時間,並不是說給就能給的。「那我已經答應客戶了怎麼辦???」液晶激動的聲音從電話一頭傳來。那你當初就不應該答應。我在這一頭低聲嘟囔著,沒讓液晶聽到。身為專案經理,液晶應該要知道,不是客戶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得照單全收,他應該要先跟設計師討論可行性才能回應客戶,不然就會出現這種狀況,答應了做不到的事情,反而使客戶更不開心。

類似的狀況持續發生,而我每天也要處理液晶造成的危機,並持續與他拉扯對抗。我腦袋裡的彈簧快繃斷了。

液晶這天又把我們做的東西傳給客戶,沒向他們解釋草圖代表的意思,結果客戶看不懂,而覺得我們做事不用心,交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給他們。客戶打電話向珊姐抱怨,珊姐打電話給我,問我是怎麼回事。「那個只是模型草稿,所以很多東西還看不出來。再過兩天效果圖公司就可以作出比較好的成果了。」我解釋道。「蘇菲亞是設計師,對於設計構想比較清楚,所以液晶,你以後要跟蘇菲亞一起打電話給客戶,讓她解釋給客戶聽。」珊姐交代我跟液晶。液晶恭恭敬敬地答應,然後就掛掉電話。過沒多久,我的信箱跳出一封信。那是液晶寄給客戶並轉寄副本給我的信。他又直接把檔案寄給客戶,沒有說明檔案內容,也沒有說要打電話給客戶,只有說請查收,謝謝。

「液晶這個白癡!」我看著電腦螢幕,開始咒罵。我寫信給他,問他有沒有要打電話給客戶解釋設計構想。液晶很快回信,信中沒有說要跟我一起打電話給客戶,只是丟給我一串客戶的電話號碼。意思是叫我自己打去。

「『一起打電話給客戶』,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他到底哪一個字聽不懂??? 」我忍不住罵出來。所有人抬起頭看著我,給我一個「蘇菲亞好可憐遇到白癡了」的表情。但是他們愛莫能助,因為液晶是外星人,很難溝通的。是啊。液晶,地球很危險的,趕緊回火星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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