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上伊恩問他,「什麼意思?什麼叫做你被裁員了?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誰跟你說的???」

伊恩擺著死臉,用著好像快哭出來但是強裝堅強的聲音對我說,「我被裁員啦。剛才方大大還有人事部的克麗絲把我叫去會議室說的。」伊恩抽動鼻子,把快要流下來的鼻涕還是眼淚吸回去,繼續說,「我早就預期到這一天了。沒關係,因為我可以回去我以前的公司,他們會要我回去的。」伊恩說完電梯也到了,他就搭著電梯下樓了。

我離開電梯走廊,經過會議室。我從會議室的玻璃門縫隙看到方大大跟克麗絲坐在裡面,而卡羅正坐在他們的對面。我的內心更不安了。我衝回座位區,搖著小克的肩膀,並抑制住很想要飆高的聲音,「小克小克!伊恩被裁員了啦!!!」小克的表情從原本的輕鬆愉悅,瞬間轉成驚恐的樣子,眼球也凸了出來。我不知道小克接下來作了什麼或是說了什麼,因為我五分鐘之前就該去找我老大討論設計了。我沒時間等小克回應,只能趕緊拿著印出來圖,抓了賈姬一起去找老大。即使現在我的內心很不安。

我走到老大的窗邊位置,開始跟他討論現在正在作的東西以及接下來的時間表。但我無法專心聽他講話,眼睛一直望向辦公室的各個角落,耳朵也一直試圖收聽我的電話鈴聲是否響起。方大大跟克麗絲說不定現在正打電話給我,叫我到會議室去說一些假裝很抱歉但是其實一點都不抱歉的要我離職的台詞。我的眼角餘光看到卡羅走了回來。卡羅的表情很奇妙。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傷心,臉沒有脹紅眼角也沒有眼淚。我無法判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不定方大大只是把他叫進去褒獎他這幾年對公司的貢獻?

「蘇菲亞,所以下星期一你要跟樓下的建築師們開會,討論新案子。」老大突然對我說。

我回過神來對老大說,「我沒辦法參加。我下週整個星期都請假。我這周五晚上就要回台灣了。」我很早就送出請假的申請單,也在老大批准後在Outlook上發了行事曆讓大家知道我的時間表。老大你應該要先看看行事曆再作工作安排,不然我們提出假單幹嘛?

「喔對,我都忘了。蘇菲亞啊,我們沒有你怎麼辦啊?」老大用著誇張的笑容說。我看著老大,以及他充滿血絲的眼睛,無法了解這句話所代表的意思是不是就如同我聽到的表面意思一樣。他只是在開玩笑說我下星期不在他們怎麼辦? 還是其實他知道什麼消息,指的是,我就要被迫離開這間辦公室了,我永遠也不會在這了,所以他們未來都不會有我了?我不安的看著老大,猶豫著要不要問他知不知道現在辦公室發生的事情。但我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的聽他交代我們接下來的工作,然後回到我的座位。

我的座機並沒有顯示未接來電。很好。

我看著坐在辦公桌另一頭的卡羅。坐在卡羅旁邊的夥計一直靠在他旁邊跟他說話,並不時拍拍他的肩膀。我想是真的發生了。卡羅被裁員了。已經在這間辦公室待了五年,身為資深景觀設計師的卡羅被裁員了。

我寫信給夥計確認這件事。「夥計,有什麼事發生在卡羅身上嗎?」我簡短的問候,不想明確的說出我腦袋中想的事情。一分鐘後我收到夥計的回信,「是的,他被裁員了。不過他好像不想要讓大家知道這件事,所以你不要跟其他人說。等到快要下班時再去問候他就好了。」我抬起頭,看到夥計給我一個眼神。現在已經五點半了。我可以半小時後去找卡羅。

這半小時中我無心工作,只是持續不安的坐著,並不時盯著我的座位電話。除此之外,我也找了小佩討論現在正發生的事情。小克不知道跑哪去。可能是壓力太大所以下樓去吹風了。找小佩講也好,至少我可以跟她講中文,較容易敘述事情跟描述內心感受。尤其是像現在這麼混亂的時候。

「我看到液晶也被叫到會議室了。」小佩面帶恐慌的說。小佩你不應該因為液晶的事情而感到害怕。液晶被裁員是應該的,他這麼笨。不對,他不應該被裁員,他應該是要被炒魷魚才對。裁員代表的是公司營運不好,沒辦法負擔這麼多員工在這工作,所以需要減少人力成本。炒魷魚代表的是工作能力不好,公司不想要這個人繼續待在這。液晶屬於第二種狀況。

六點整,我走到卡羅的位子旁蹲了下來,問候他,「你還好吧?」卡羅低頭看著我,我發現他的眼睛充滿了血絲,眼角也濕濕的。「你怎麼知道的?」卡羅語帶驚訝的問我。

「我是蘇菲亞啊。我什麼都知道的。」我開著玩笑試圖緩和氣氛。卡羅依然以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只好說,「我知道伊恩離開了,然後看到你被叫進去會議室,所以就這樣猜測。」我沒有告訴他我與夥計之間的對話。卡羅依然很沉默,就像他平常一樣。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說,「沒有你的話,我們要怎麼辦?」卡羅揚起淡淡的微笑說,「你都學會啦。」我搖搖頭。我還有很多東西要跟你學啊!卡羅繼續說,「而且我本來就想要離開了。我以前跟你說過。這樣蠻好的,因為他們需要付我錢讓我離開。我賺到了。」我點頭說,「對啊。剛好可以渡假好好休息一下。不錯呢。」我們兩個開始傻笑起來。

 

今天很多人一到六點就離開了。可能是怕接到會議室打來的電話的關係。卡羅也在六點整開始收拾位子上的私人物品。待在這邊五年了,有不少東西要收拾。我看到夥計幫他裝箱,並一起抬到樓下。我看著在這時走回座位的馬屎,問他,「你沒有幫你的鄰居卡羅搬東西下樓嗎?」馬屎的位子就在卡羅旁邊。

「我幹嘛要幫他。他只是我的同事,並不是我朋友。」馬屎擺著屎臉說。

「所以你早就知道這件事情要發生了嗎?」我忽視馬屎剛剛說的,繼續問他。我知道馬屎是在裝樣子。我看到他下午也有一段時間盯著卡羅,並輕聲的嘆了氣。馬屎在這間辦公室很久了,自從大部分的湯大大家族離開後,與他一樣有差不多年資的人好像只有卡羅了。

「恩。我上星期跟方大大一起在外地出差,他有大概跟我提過。」馬屎說。

「所以有個名單嗎?我在那名單上嗎? 告訴我!!!」我對著馬屎喊著。我若真的在被裁員名單上的話,早點知道讓我開始準備後事也好。馬屎以奇妙的表情看著我,似乎在斟酌要挑什麼字眼回答。「若要說有什麼名單的話,應該要說,」他停頓了一下,「我們每個人都在名單上。」

「切!」我瞪了馬屎一眼。這樣有說不是跟沒說一樣。

 

離開辦公室後,我與小克、大克、賈姬、小佩到Vodka Bar集合。今天不是星期五,但是我們需要討論一下發生的事情。或是靠酒精麻醉受到驚嚇的腦袋。

「今天人事部的葛蕾過來叫我把個人資料表填一填,因為我到這邊半年了都還沒交給她。」我首先發表看似無關的言論。「我就想,如果他們要裁我的話,葛蕾應該也會知道,就不會還叫我填個人資料表了。對吧? 」大家點點頭。我繼續說,「可是我後來又想,個人資料表上面有緊急聯絡人的資料。他們說不定是想,若我被裁員的話,說不定會想自殺。然後自殺未遂被送醫急救(因為我命大不會掛),所以他們需要連絡我的家人,所以才需要我填個人資料表。說不定是這樣!」我慘叫著。

大克笑了起來,「你放心好了,葛雷要你填個人資料表絕對不是因為擔心你會自殺住院啦。而且,難道你被裁員的話真的會自殺嗎?」當然不會。這工作哪值得啊。我只是喜歡講話戲劇化。

「我們來統計一下吧。所以現在有伊恩、卡羅,還有液晶。」大克拿著啤酒坐下來,開始正經的討論。我看著大克手上的玻璃杯,金色的啤酒上面浮著一層細緻的泡泡。我想起美人魚。美人魚消失的時候會幻化成泡沫。我不知道我消失的時候會變成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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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卡羅?」小克驚訝的大叫。他的臉又脹紅了。

「對啊,還有卡羅。」我說。

「你怎麼沒跟我說,你只有跟我說伊恩的事啊!」小克以責備的口吻問我。「對齁。我忘了跟你說了。」我搔搔腦袋。「啊,是因為卡羅不想要人家知道,所以我在辦公室的時候沒有說。」我突然想起這件事,趕緊補充說明。而且你下午失蹤了好一陣子,我要怎麼跟你說?

「聽說液晶得到警告,所以他的狗命被保下來。」小佩分享她得到的消息。

「警告?」我開始感到疑惑,「警告代表的是他表現不好,也代表,這不是裁員而是炒魷魚啊?炒魷魚才是因為工作能力問題而請人走路啊!」我開始激動起來。大家沒有對我的這個言論發表任何意見,只是靜靜的聽我說。「還是其實他們是被炒魷魚,只是公司以『裁員』的說法對外說明,給這些離開的人一點面子?」

小克正想要回話,突然他的手機響了。小克走到店外,迅速講完電話後回到座位。「剛剛蓋瑞打電話給我。」蓋瑞是誰?

「蓋瑞是小克的朋友,也是城市設計師。他在另一間國際設計公司工作。」大克好像可以解讀我的心思一樣,即使我沒開口,還是回答了我的疑問。「他要幹嘛?」大克問。

「他說在網站上看到我們公司要徵人,所以打電話過來問。」小克皺著眉頭說。

「什麼意思?徵人?我們今天有人被裁掉欸!!!」我大聲喊著。「廣告是什麼時候登出來的?是徵建築師還是城市設計師?」若是徵建築師的話就沒差了。我不管樓下建築部門發生什麼事情。

「前幾天。」小克的眉頭皺得快要黏在一起了。我媽說眉毛黏在一起不是一個好面相。「是徵城市設計師,所以蓋瑞才問我。他大概想換工作。」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所以說,這真的不是裁員而是炒人了?

「若公司因為營運不佳,或是因為冗員而裁掉職員,他們在短期內不能雇用同職位的人。」大克表情嚴肅的說,「這是香港的勞動法。我以前查過。」冗員這個英文字我聽大克講了好幾次才猜懂意思。所以,這些被裁掉了的人可以去告公司嗎?如果他們真的在短期內僱用新人的話。

捷特走進Vodka Bar,點了一杯啤酒後坐下來。我們瞬間安靜。捷特是部門的專案經理。他應該可以分享更多細節。「史提咧?他還沒下樓?」捷特問我們。「他正在裝認真,以為這樣做會有啥差別。」大克說。史提很擔心被裁員,所以現在還待在辦公室裝認真。即使現在辦公室的人不是被裁員就是回家了不然就是在這間酒吧裡。「史提就像是我家的狗一樣,每次做了壞事就會很假的裝乖討摸摸。然後過兩天就會忘記,繼續使壞。所以史提下星期就會忘記這件事,繼續遲到早退。」大克實在很壞,竟然把史提跟他的狗相提並論。不過這比喻還蠻正確的。我想到我家的寶寶,小時候頑皮常會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咬衛生紙,然後看到我回家就裝很乖的搖著尾巴過來舔我,可是在我一靠近房間的時候就會夾著尾巴,眼睛閃爍的躲在角落,深怕我會懲罰他。被揍了之後,寶寶會裝乖兩天,然後就忘記了,故事繼續重演。狗狗可能都有暫時記憶毛病。就像現在的史提一樣。

「我剛看到史提心情很差的樣子,似乎今天發生的事對他影響很大。」捷特說。「我想方大大過幾天會公開向大家解釋,所以我現在並不想要說太多。」捷特頓了一下,繼續說,「其實我希望大家可以了解,公司作這項決定是經過許多考量的。大家應該都知道,現在的經濟狀況依然不是很好,再加上湯大大的離去及他留下的爛攤子,讓我們這個辦公室有更多的困難需要處理。即使美國方面了解這不是我們的錯,但是還是必須要在必要的時候採取必要的手段。我也寧願他們現在就先作第一步的處理,因為如果拖越久的話,有可能洞會越大而需要裁更多人。」

「…………。」一陣沉默。我們只有低頭啜著自己手中的各類酒精。我的馬西多喝完了,我只能啜著杯底的薄荷葉,試圖再吸上些什麼東西。再點一杯好了。

「為什麼我聽說最近在徵人?」我打破沉默。捷特看著我,緩緩的回答,「因為……,我們一直在尋求好的人才,這件事情從沒停止過。即使是現在,我們裁員的時候。」香港勞動法咧?你們不能在裁員的時候雇用同樣職位的人你知道嗎?如果我被裁員了,且發現你們雇用一個跟我一樣職位的人,我鐵定會告公司的。「其實大家應該要了解,」捷特繼續說,因為他聽不到我腦袋裡的回話。「公司會裁掉這些人是有原因的。可能是他們的工作表現不好,或是其他原因,所以公司用這個機會Purge掉他們,以替換新的人才。」

Purge? Purge是淨化、清除的意思。所以我的猜測沒錯。今天發生的事並不是單純的經濟不景氣裁員,而是炒人。他們試圖以「裁員糖衣」美化炒人的事實,只不過這個人造糖衣依然讓人難以下嚥。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喝完第二杯馬西多,讓我的腦袋跟我的臉一樣脹紅,然後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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