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懺悔告白。」隔天早上,小克坐在他的電腦椅上,滑到我跟賈姬旁說,「昨天晚上我夢到卡羅。我夢到他被裁員後,我幫他一起把私人物品裝箱並搬到樓下。」小克眼角閃著光芒說,「所以你們看,其實我並不是真的這麼邪惡對吧。雖然我表面上好像並不在乎,但是我的淺意識很關心卡羅。是這樣的對吧?」我笑了出來。是啊小克,其實你是善良的。至於我,雖然好像很關心這些人,可是昨天晚上卻很罕見的一覺到天亮,什麼夢都沒作。是不是在我的潛意識裡,我一點都不在乎這些人呢? 還是酒精的作用,讓我的良心跟腦袋暫時關機了?
我走到茶水間倒茶。回到座位的路上,英雄突然叫住我。他指指液晶的位子,用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我,「他今天怎麼沒來?」
我伸出食指,在脖子上作了一個劃過的動作,並吐了吐舌頭。他差點被砍頭啦。但我不知道他今天為什麼沒來。「可能跟老大出門去談合約了吧。」我隨口講了一句就回座位。過了一陣子,夥計寫信給我,「蘇菲亞,你知道我們的專案經理液晶跑哪去了嗎?我們都很擔心他。」有啥好擔心的? 我回信告訴夥計,液晶出去開會的可能性。過幾分鐘,夥計走過來跟我說,「我剛剛去問蘿莉,她說液晶的行事曆上並沒有任何安排,應該不是去開會了。」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可能因為太傷心所以在家裡哭吧。液晶曾被裁員過兩次,這次又差點被砍頭,現在應該很害怕吧。夥計繼續說,「昨天傍晚下班時,我們下樓遇到液晶,他看起來心情很糟的樣子。我們拍拍他肩膀問他怎麼樣,他一句話都講不出來然後就走了。」夥計一臉擔憂的說。
說真的,我一點也不同情液晶。液晶的能力真的很差。他在十年來換過十二間公司,香港大大小小的公司都待過,光看這一點就應該覺得一定是哪裡有問題。
小佩曾和液晶在另一家公司共事。當時的液晶職位是資深城市設計師,而小佩是他的下屬。但是,身為資深設計師的液晶卻完全無法作設計,總是被老闆交代去作一些技術上的工作,比如畫AutoCAD或 SketchUp之類的。是剛大學畢業的人就可以作的事。
液晶年記一把了,卻完全沒有應有的專業知識及能力。液晶是瞎了眼的珊姐雇用他的。雖然珊姐也會抱怨液晶的愚蠢,但是身邊有隻小狗幫忙打雜也不錯,所以珊姐就把他留了下來。而現在珊姐落跑了,液晶的靠山就沒了,再加上他的愚蠢實在是很顯而易見,所以剛來不久的老大馬上就發現他的問題。液晶早就該把皮捏緊了。但是他只會在與珊姐聚會時對她哭訴,「珊姐,沒有你怎麼辦啊?老大已經一直在釘我了啦!」跟已經離職的人哭訴有啥屁用?還不認真點作事。或是至少把英文學好一點,才不會每次回答老闆或是客戶問題時牛頭不對馬嘴。
液晶不僅沒有專業知識,且他的語言能力很差,溝通能力很差,邏輯也有問題。每次他在跟客戶通電話時我都很緊張,深怕他說錯話。有一次客戶要求我們作一些合約外的事情,我們覺得若要作這個工作需要起另一個合約,因為這是不同的工作項目。老大寫了一封信給客戶,我翻譯成中文,內容是說我們很希望能幫忙,不過需要有新的合約才能動工。若他們有意的話,我們可以開始擬合約並寄給他們。結果呢,客戶收到信後打電話過來,液晶就告訴客戶說,「我們不能作這個項目啦!」掛掉客戶電話後,液晶像是個畫了塗鴉然後跑去跟老爸現寶的小孩,立刻告訴老大剛剛發生的事。老大差點沒抓狂。「我們不是不能作這項目。我們很想作,只不過要先有合約才能作!!! 」老大講完就氣得跑出去。唉。液晶笨到連他的塗鴉是用大便畫的都不知道,還去現寶,當然爸爸會生氣啊。
就我觀察液晶跟客戶對談的狀況,他很可能在許多時候惹惱客戶,讓我們損失簽下合約的機會。就像我們有一個中國深圳的道路景觀設計案,合約談了半年還沒簽下來,說不定就是液晶害的。若我們再持續沒接到案子的話,我可能也會被裁員。所以推論下來,液晶早點被砍也好。不然可能很多人會被他牽連受害。包含我的飯碗。
「我真是不懂,他們幹嘛這麼擔心液晶。」中午外出吃飯時,我對著大家抱怨。裁員的話題依然持續發燒中。
「你們知道嗎,」亞娜挖了一大匙雞肉咖哩送到嘴裡後說,「馬屎跟我說,公司這次預計要裁掉四個人。」什麼?四個?現在只有兩個啊?還有兩個是誰?「第三個是液晶。不過公司再給他一個機會。所以他算是半個吧。那現在還剩下一個是誰? 」亞娜問大家。我不知道是誰,希望不是我。
「有沒有可能是這幾天不在辦公室的人?因為他不在,所以方大大無法告訴他。」小克推論。
「現在不在辦公室的人有出差去的貝瑞、傑生,以及請病假的伊蒂。」亞娜說。貝瑞及傑生都是能力很好且很受上面重視的資深景觀設計師,而伊蒂是我們的財務總管。這幾個人都不像是會被裁掉啊。我們的討論進入死胡同。
「你們有聽說納文提出辭呈嗎?」小克換個話題說。納文是個廣州來的小弟弟,自從雷特走了之後,他取代雷特的位子成為我的午飯夥伴。但是他卻沒有跟我提過這件事。「好像提了一陣子了,然後上面還一直挽留他。我覺得這真的很怪。既然納文想走的話,就讓他走啊。為什麼一直挽留想要離開的人,卻裁掉想要留下來的人?」小克氣憤填膺的說。話題又轉回裁員這件事了。
「說不定是因為他們覺得納文可以作比較多事,比伊恩多。且伊恩總是自己坐在辦公室的另一頭,不跟其他人交流,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幹嘛。」我幫著納文講話。畢竟他是我的午飯搭檔。
「所以就是說他不是好的隊員(Team Member)就是了。好吧。這有點道理。」小克噘著嘴回答。我知道他的內心還是依然在為伊恩報不平。不過在設計公司作事,大家都是團隊合作,是不是好隊員很重要。不過,這一切都只是我們自己的猜測,還是不了解到底上頭在想什麼,以及為什麼這些人被裁掉。
不過今天方大大跟老大出去開會了,而人事部的克麗絲也回新加坡辦公室了,他們兩個不在,至少可以確定今天不會裁掉任何人。我決定下班後跟賈姬去樓下喝雞尾酒,繼續麻醉我的「裁員後震撼」。每星期四的晚上六點到八點,公司樓下的酒吧有免費的柯夢波丹雞尾酒給女客人,還會不時送上小食。很讚。賈姬發現這個好康後告訴辦公室的女生,我們一群人就跑去狂喝,結果每個人都喝醉了。還好我一直撐到回到家後才暈倒在浴室。
賈姬原來是美國DC辦公室的人。因為想要體驗亞洲經驗,所以請調來香港六個月。下周是賈姬在香港的最後一週,之後就要回美國。好幾星期前,老大開始不時感嘆賈姬即將離開的事,並對我說,「蘇菲亞啊,怎麼辦? 賈姬就要走了。我們應該要再幫你找個女孩子跟你作伴。」
我總是給他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我很想告訴他,其實,我一點都不在乎。我在家裡只有一個大我一歲的哥哥,沒有姊妹,跟表姊妹也不會很親密。雖然我有許多女性友人,但並不是那種會一直黏在一起裝好姊妹那種。我非常需要自己的空間。所以,有沒有賈姬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賈姬是個天性快樂的女孩,但是她也有著許多美國人共同的毛病,音量很大,整個辦公室常充滿她的笑聲。實在很吵。並不是我無法忍受歡樂,而是實在太多了,超過一個正常的範圍(或是我可以容忍的範圍)。只不過我不知道要怎麼跟試圖扮演好爸爸的老大說這件事。誰會討厭歡樂呢?所以我乾脆什麼都沒說。反正賈姬就要走了。
「我不敢相信我就要離開香港了。」賈姬捧著高腳杯,一邊啜著柯夢波丹一邊說,「且我在香港的最後一星期你竟然不在。你要錯過我的告別派對了啦。」我明天下班後要飛回台灣,周末參加兩個婚禮,然後在台灣待到星期四,帶我爸媽一起到香港玩幾天。所以我下星期整週沒上班。「你一定是知道這是我的最後一週,所以故意安排在這時候回台灣參加婚禮的啦。」賈姬撒嬌的說。我翻著白眼並不想回話。你並沒有有重要到讓我去更改行程來陪你,或是更改行程來避開你。
「我不敢相信他們裁掉卡羅跟伊恩。」賈姬不在乎我的白眼,開始討論這幾天的重點話題。「我也開始擔心我的安危。聽說美國也在裁人,而我是那個辦公室最資淺的,說不定我回去就被裁掉了。」賈姬灌了一大口柯夢波丹,解決掉這杯,並叫服務生送上第二杯。
賈姬的擔憂是很有可能會發生的。通常裁員會從最資淺的開始。因為他們的能力還沒達到一定的水準,工作效率並不高,對公司來說並不是個產值高的人。唯一的好處是他們的薪水較低,所以公司付出的人力成本也較低。不過這種事情也說不準的。有時候公司會裁掉資深的人,因為他們的薪水很高,裁掉一個說不定等於省掉兩個資淺的人的薪水。所以若這個資深的人剛好在這時沒有很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現的話,就會被裁掉。就像卡羅一樣 。假設這是卡羅被裁掉的原因。
我向賈姬解說我的推論,賈姬說,「也是沒錯。因為我很便宜。」我頓了一下,很想要說什麼,卻只有拿起酒杯啜了一口。賈姬的薪水在美國可能不算是高的,但是在亞洲,卻比很多人高。說不定跟我差不多。只是她以為我薪水很高就是了。
「若我回到DC被裁員了,我是不是應該搬到亞洲來算了?既然我已經有亞洲經驗了。」賈姬繼續說。或許吧。只是我不知道她得到的亞洲經驗是什麼。去除到處旅行之外。「或是若我沒被裁員,那你以後也申請來DC工作一陣子啊。這樣我們又可以玩在一起了!你也可以順便回紐約探望朋友。不錯吧。」賈姬天真的說。
美國辦公室常派人到亞洲分公司出差。美國的經濟不景氣仍未復甦,很多辦公室都沒有案子做。相對於苦哈哈的美國,亞洲的經濟持續蓬勃發展,尤其是中國市場。因此,為了不要裁掉太多人,流失人才或甚至關閉辦公室,我們開始了跨洲的合作方式。亞洲辦公室 (多半是香港) 開始出現許多老外,他們會待在這邊幾天幾星期,與這邊辦公室的人合作一陣子,之後就返回家鄉,以遠距離的方式合作。而像賈姬這種,則是以「學習亞洲經驗」為藉口申請來這邊半長期工作。這對公司的理念來說是「培養人才」。這是一種樂於學習的態度,是值得鼓勵的。這也代表員工勇於嘗試,並能學習如何與不同辦公室的人合作、及當地的文化、作事態度。一切都聽起來非常的正面。我對於這些良好的意圖並沒有意見。我只是很懷疑,亞洲辦公室的人也有受到同等的待遇,被送到美國或是加拿大的辦公室工作、學習北美經驗嗎?難道是亞洲辦公室的人沒有這種正面學習態度?我想即使亞洲辦公室的人樂意到美國辦公室學習,那邊也沒有工作讓我們過去作。
我看著漾著燦爛笑容的賈姬,微微搖了頭。「我看很難。」我簡短說了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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