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掙扎著從濕冷的房間中醒過來,離開溫暖的被窩。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兩隻貓正盯著我看。喵~喵~娜醬看著我叫了兩聲,像是在跟我道早安一樣。也很像是在抱怨我睡得太晚,害她只能孤單的跟著馬魯,另一隻貓,在客廳玩躲貓貓。貓咪玩躲貓貓。好玩嗎?
我坐在客廳一角的玻璃桌旁發起愣。我哥跟大嫂出門約會了,留我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公寓中。我花了好一陣子才熟悉公寓內的各個電器電源開關。我打開電視,讓聲音充滿在空盪的水泥屋中。這個剛入住沒多久的屋子的生活機能似乎還沒完全,冰箱裡也只有幾瓶奇怪的液體。我決定出門找吃的。
我在陌生的住宅社區中亂走,試圖找到社區出口,以及鄰近的商店街。繞了一圈後,終於看到熟悉的美而美商店招牌。我走了進去,坐下來。幾分鐘後,我吃著烤土司夾火腿蛋,喝著很甜的熱咖啡,抬頭看著掛在牆上的電視螢幕上的新聞。電視畫面被分割成好幾塊。最大塊的視窗中,主播正用著很不順口的中文報導新聞。螢幕上還有一小個視窗,正在播放著一個SNG現場畫面。畫面跟主播正在講述的新聞完全不相干。整個電視畫面邊邊,右邊左邊上面下面,各有著文字跑馬燈像是鑲著電視螢幕般閃爍著,來來去去的敘述其他的新聞概要。台灣的新聞真的很忙。電視台大概覺得觀眾有八個眼睛可以盯著這麼雜亂的畫面。
吃完我懷念的美而美早餐後,我回到哥哥的公寓,化好妝、換上晚上要參加喜宴的禮服,拎著大包小包出門坐車到東區剪頭髮。台北的天氣並沒有像我想像般的溫暖或是充滿陽光。我坐在公車上,拿著剛剛在便利商店買的雨傘,看著陰雨綿綿的窗外街景,突然覺得好像被子女帶到台北居住的老人,子女白天上班去了,老人無事可做,又沒有朋友,所以只能自己摸索著環境,最後坐上公車去遊街。只不過我是穿著桃紅色洋裝的老人。
今天是我在紐約的好朋友小藍的大喜之日。我找了幫我剪了十年頭髮的設計師小唐,請他幫我修剪並吹一個適合今天出席場合的造型。「這幾天很潮溼。頭髮很容易就塌了。」小唐撫摸著我的頭髮,像是在研究新買的盆栽中的枝葉生長方向一樣。小唐開始認真的修剪我的頭頂雜草,並用各式各樣的方法讓我的頭髮看起來蓬鬆又有型,試圖讓它成為人人稱讚的盆景。過了幾小時後,小唐手上拿著一個大方鏡,讓我也可以從前方的鏡中看到背後的髮型。他幫我吹了一個鳥巢頭。
「會不會不習慣這樣的髮型?」小唐問我。
「恩。有一點。」我只有這樣回答。他這麼認真的幫我,我不想要傷他的心。鳥巢頭就鳥巢頭吧。我只能這樣出席了。就這樣,我走在雨勢漸大的台北街頭,穿著非常顯眼的桃紅色洋裝,頂著引人注目的鳥巢頭,前往小藍的世紀婚禮。
小藍的婚禮從教堂中的儀式到喜宴場所,每一個環節都是精心打造,是一個非常典雅又漂亮的婚禮。新娘是小藍交往了兩年多的女友。他們從當初認識時的跨洲跨時區遠距離戀愛,到現在終於身處於太平洋的同一端,並決定一起邁入人生的另一個旅程。我看著新娘穿著一套套的漂亮婚紗,以及小藍既緊張又嚴肅的表情,也開始感到幸福。我的心情也從多日來的陰霾光亮起來。
婚禮結束後,我回到家中。才一打開電腦登上網路,賈姬就從Gtalk傳了訊息過來向我問候。「你有沒有去吃熱狗?」賈姬前幾星期到台灣玩,吃了夜市的炸熱狗,驚為天人,一直說這是她吃過世界上最好吃的熱狗,並深信台灣真是美食天堂。台灣是美食天堂,炸熱狗也很好吃,但我比較想要把我的肚子留給其他台灣小吃,比如臭豆腐之類的。那些老外避之不及的食物。
「所以星期五下午方大大說了什麼?」賈姬讓我想起了這幾天發生的大事。
「就簡短說明啊。然後說近期內不會再有裁員了。」螢幕上出現這兩句話。就這樣?簡短說明是說明了什麼?不過我沒有問賈姬。問她應該也問不出啥東西。
「恩,所以就是這樣了,四個人。」我說。
「四個人?哪來的四個?」賈姬尖叫著。或是說我可以從螢幕上的這幾個字感覺到她是一邊尖叫一邊打出這幾個字。
「嚴格上來說應該是三點五個。」我更正說法。
「三點五個?那來的三點五個?」賈姬繼續尖叫。好吵。即使只是看到文字我都開始不耐煩起來。
「液晶拿到警告所以算半個。所以這是三點五個。」賈姬你這幾天到底在幹嘛,為啥到現在還沒有進入狀況?是算數不好還是記性不好?「我為什麼還需要解釋給你聽啊。」我罵著賈姬。我開始講話像馬屎了。馬屎常講話很不耐煩的樣子,大概是因為遇到類似賈姬這種對話吧。
賈姬沒有感受到我的不耐煩,只是在螢幕的另一端開始咕嚕咕嚕的傻笑起來。或是說我從她打出來的文字可以想像那個畫面。我蓋上筆記型電腦螢幕,決定不管這些事情。這週是我的休假。
一週後,我回到辦公室上班。辦公室依然像我離開時一樣凌亂,小克依然裝酷的坐在那,小佩依然淡淡的微笑,馬屎依然擺著屎臉,賈姬依然過度歡樂。
「嘿,你回來了。」賈姬向我打了招呼。賈姬上周末到菲律賓度假,有很多時間待在海邊,所以現在整個人紅的跟番茄一樣。「所以那個深圳的道路景觀設計,我是在街道設計組。」賈姬開始嘰哩瓜拉的敘述上星期的工作進度。
珊姐還在執政的時候,我們參予了一個國際競圖案,就是這個深圳的道路景觀設計。那是一個長達數十公里的濱海大道。我們最後獲得其中一個路段,一個十二公里長的路段的首獎。許多人大概會想,道路有什麼好設計的? 不就是柏油路跟行道樹而已嗎? 其實那可是有高深的學問。經由道路景觀設計,可以讓鄰近的土地使用更加活化,聯繫鄰里,增加土地價值,所以道路不只是連繫交通,還是聯繫經濟、文化的一個重要廊道。
這個案子因為工作範圍很大,工作量也很多,所以老大作了一個團隊組織表,讓大家能有效率的分工合作。這個團隊組織表將團隊分成兩部分。一個是管理團隊,就是老大、方大大、專案經理之類的人。另一個是設計團隊。設計團隊又分成道路景觀組及公園景觀組 (道路附近的開放空間也是設計範圍)。好幾個月前,老大曾讓我看過這個表。那時候他把我放在道路景觀組。因為道路景觀跟公園景觀比起來較單純,工作量也較少,這樣我可以分一些時間去協助管理團隊,與客戶作方案溝通,以彌補笨蛋液晶的不足。老大給我一個職稱,叫做「方案溝通者 ( Project Coordinator) 」,以代表我的工作內容。
「那你就跟我在同一組啦。」聽到賈姬的話之後,我這樣對她說。
「喔。不不不,你升官啦! 」賈姬突然這樣說。什麼意思? 什麼叫做我升官了?
「因為上星期方大大看到團隊組織表後,就把我放到方案溝通者這個位子。」賈姬這樣解釋。「但是後來捷特看到之後就說,這個人一定要會說中文才行,因為這是中國客戶。所以你又被放回去了。所以你升官啦! 」賈姬的口氣很不滿,甚至很激動的樣子。她講完就把頭轉回去她的位子。
我看著賈姬紅通通的側臉,想著她剛剛所說的話,我的臉也開始紅起來。因為怒火。
我想,方大大更改團隊組織表,並不是因為他真的覺得誰比較能勝任什麼職務。他只是想要做點變動,讓人家知道現在是誰在當家,誰才是大頭。即使他根本搞不清楚這個案子的來龍去脈,以及這個團隊裡每個人的工作能力。他把賈姬放到這個位子,有可能是想要讓她覺得她很重要,公司很重視她,所以她留下來幫忙是正確的決定。為什麼需要讓賈姬覺得她很重要? 大概是公司所謂的,他們看重的是一個人的潛能,而不只是他現在的表現。我不知道公司看到賈姬的什麼潛能。
先不管方大大的決定合適與否,公司的人才培養計劃到底實不實際,我們來討論賈姬的思路邏輯好了。賈姬認為作方案溝通者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事。但是很不幸她不會講中文而被換掉。她的語氣似乎覺得這是種族歧視。我不知道賈姬的單純腦袋裡沒有想過這件事。當初我們這些「外國人」到美國工作的時候,都必須要會講英文,不然沒辦法在那念書,沒法在那工作。而現在,賈姬來到香港、中國,一個講中文的世界,並成為這裡的「外國人」,可是賈姬一句中文也不會說,卻自以為是的擺出自大美國人的樣子,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應該用英文跟她溝通。她甚至覺得,若公司的人沒有顧慮到她而只顧著講普通話或是廣東話,這是「違法」的,因為我們是在一個美國來的國際公司工作。我很想要叫賈姬去跟中國客戶說,「你們不准講中文,那是違法的。你只能對我講英文,因為我是國際公司派來的人,我只會講英文。」不過我很懷疑客戶聽不聽得懂。若賈姬是用英文跟他們說的話。
而關於方案溝通這個職務,賈姬完全不了解這項工作代表的實際任務是什麼,只看到那是在「管理團隊」的欄位中,所以以為她拿到高位了。代表著無限美好未來的「高位」彩色泡泡在兩天後消失,而我接手原來就是我的工作,一個我本來就一直在作的職務。這件事情在賈姬的腦袋裡變成我搶了她的工作,並覺得我取代了她的「高位」,也代表我升官了。
有沒有搞錯???
小克聽到我與賈姬的談話聲音所以把頭轉過來。但是他沒聽到我們的對話內容,以為我們在閒聊。
「欸,你曬傷了喔。」小克問賈姬。
「對啊!你曬好紅喔。你沒擦防曬油嗎?」小佩也轉過來,關心的問著賈姬。
賈姬似乎很開心得到眾人的關注,開始大聲的講述她的歡樂周末。我等賈姬終於停止高聲論談後,對她的紅色肌膚下了評語,「她曬得跟番茄一樣。」
賈姬瞪著我,非常不滿意的辯駁著,「我才不是番茄!你講話好毒,你還是回台北好了!」
我沒有理會她,只是把目光對著電腦螢幕,並帶上耳機隔絕賈姬的吵鬧,開始專心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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