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phia & The City

中午我跟亞娜去吃午餐。我們來到附近一間人潮較稀少的越南餐廳，方便坐下來聊天。在中環吃飯像是在打仗，我們要跟成千上百的白領上班族競爭搶食，看誰能先佔到位子填飽飢餓的肚子。

亞娜是個德國女生，來自東德的她有著一板一眼的個性，遇到不滿的事情總是很直接的批評。比如說她聽到小克吃東西的聲音很大聲，就當面跟他說，「你吃東西的時候可以嘴巴閉起來嗎？很吵欸！」小克聽了只能癟著嘴把頭轉到另一邊，默默的啃完便當。小克跟我說他以前跟大克坐在亞娜旁，兩人依據亞娜每天發脾氣的頻率推敲出她的生理期時間，而得以避開與她對談的機會以免被火藥掃到。真是委屈你了小克。其實我覺得我跟亞娜還蠻聊得來的，大概是因為她還沒用機關槍對著我過，而她的抱不平的偏執態度也跟我的個性很相似。

「上星期這裡很安靜。大家都沒有聊天，只是默默的工作。」亞娜提到上星期的公司氣氛。「去除賈姬以外。她一直很興奮的跑來跑去跟大家說她要留下來了。我們的朋友才剛被裁掉，她卻完全沒有顧及到大家的感受。」亞娜有點生氣的說。亞娜在這間辦公室快四年了，跟卡羅感情也不錯。亞娜應該很難過吧。亞娜繼續說，「然後到了星期五，晚上大家一起去吃火鍋，賈姬開始抱怨什麼她不會講中文所以被撤掉一個職務。這是怎麼回事？」

我一聽到這火氣又上來了。我開始跟亞娜敘述事情的原由。「所以她以為我只是因為會講中文所以做這個職務嗎? 」我開罵了。亞娜眨著眼睛說，「對啊，說不定是因為其他原因呢。」是啊，說不定是因為我不只會講中文，還會講英文呢。哈！

語言是這項工作的重要要素之一，但是並不是唯一要件。液晶會講普通話、廣東話、英文，但是為什麼液晶無法勝任這個職務，需要別人幫忙? 因為這個人必須要有專業的設計知識，經驗累積，能夠與客戶對談並且作適當的回應。液晶沒有這些資質。賈姬也沒有。

賈姬只有不到三年的工作經驗，她沒有設計能力，連繪圖能力 (不管是手繪或是電腦繪圖) 都有待考量。賈姬告訴我，她在DC辦公室是最資淺的人，在那邊三年來她沒有作設計，只是幫忙作報告書。那她的排版功力應該不錯咯？在賈姬告訴我「你升官了」過後幾天，我見識到賈姬的排版能力。

這一天，賈姬花了一整天幫忙傑生找植物照片，並用InDesign排版。下午六點的時候，賈姬叫我，說需要我給一些平面設計上的意見，因為她卡到死角不知道要怎麼處理。我看到那幾個頁面時都快暈倒了。好亂的排版啊。

「欸……，InDesign裡不是可以設定格子跟輔助線嗎? 你在排圖片的時候應該要盡量對齊。」我教導賈姬。

「可是這些圖片的大小跟格子都差很多，不可能對齊的。」賈姬辯解。所以你應該要想辦法解決啊。不然你以為排版是在作什麼？「且我只剩半小時的時間了，我沒有時間重作。」賈姬繼續說。

「那好，圖片寬度不一樣就算了，那你每張圖片之間的間隔應該要一樣吧，不然看起來會很亂。」我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看了覺得很困擾，可是我覺得這樣看起來也不錯啊。且之前傑生作的就是這樣間格不一致。」賈姬這樣回答。

我看著混亂的頁面，實在不知道哪一點讓她覺得很不錯。我了解平面設計是一個見仁見智很主觀的事情，且每個人的設計都是有不同風格的，這風格可能跟我一樣，或是很不同，但是我依然可以以我的審美觀斷定到底好不好看、順不順眼。我想這是身為設計師的一個重要要素－審美觀。也就是所謂的「品味」。賈姬想要表達她所作的混亂排版是另一種藝術的表現，但是她並不了解，許多看起來似乎沒有秩序的平面設計，其實在背後還是有某個架構在的。這就是「設計」的意義。但我想賈姬並不了解什麼叫作「設計架構」。她還沒了解作設計的邏輯思考過程以及如何應用。她就像是個沒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一樣，亂丟一些東西在版面上卻自以為這是藝術。

賈姬所說的這段話顯露出自己的審美觀有問題，也透漏了她的言語的前後矛盾。賈姬自己覺得這版面看起來很怪所以叫我給她意見，我給了意見後卻聽不進去，反而說她覺得很順眼。這不是很矛盾嗎？而她最後的辯解理由「因為捷生也是這樣做」，試圖表示她是在遵從上級，也讓我不禁搖了頭。傑生雖然是較資深的設計師，但不代表他所做的東西是絕對完美的。若自己有好的想法，可以讓成品更加完善，就應該要提出來，好好的表現自己。這不是遵不遵從上級的問題，而是自己有沒有判斷力去作正確的決定。

我忍住想發火的語氣，告訴賈姬，「並不是之前的人這樣做你就一定要照作。如果有想法可以把它弄更好，就應該這樣做。」賈姬癟著嘴巴看著我，很想要反駁卻說不出來。她大概覺得我在找她麻煩。她只想要趕緊下班然後去跟朋友聚會。

我默默的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客戶看到這幾個頁面的時候會有什麼想法。如果是我來做的話，我一定會把它弄到最順眼為止，絕對不會交一個半吊子的東西出去然後找理由說没時間了，你只能接受這個半成品。我相信客戶不會接受這種說法的。

我又想起賈姬覺得她可以勝任「方案溝通者」這件事。我不知道是她太天真，不了解擔任這工作需要很多資質，還是其實她天真到覺得她什麼都懂？

賈姬的天真開始讓我感到反感。

過了幾天後，老大晃到我們這區，告訴我跟賈姬接下來的工作時程，以及即將加入香港辦公室的成員組成。

深圳的道路景觀設計從下周一開始動工。香港的景觀設計師不多，所以我們將與北美辦公室的人一起合作。多倫多辦公室派來四個人，亞特蘭大辦公室過來兩個。除此之外，老大也僱用了一個新的專案經理來幫忙這個案子。這些人都會在星期天抵達香港，星期一由老大領隊一起到深圳與客戶開設計協調會議，並做基地勘查，預計待四天。我無法參加這個協調會議及基地勘查，因為我在同時間要到大連開另一個案子的會議。我聽老大講完，思考了我們可能要面臨的工作，便建議他，「我想我們應該要讓留在香港辦公室的人準備好一些資料，這樣去基地勘查的人回來後，就馬上有基本圖面可以開始工作。」

「沒錯。我已經讓海眉跟英雄開始整理圖面了。」老大說。「所以.....。」

這時候，賈姬不顧我與老大正在討論，很沒有禮貌的插嘴，「你覺得我應不應該也去這個基地勘查？」賈姬用著小女孩的聲音說話，好像在問爸爸可不可以買一套新洋裝給她一樣。

「恩。這聽起來也是個不錯的主意。我想一下跟你說。」老大也像是個和藹的爸爸一樣回應。過了幾分鐘，老大走回來說，「賈姬，那你下週一跟我們一起去看基地。」

我看著坐在賈姬身後的海眉及英雄，開始為他們抱不平。可憐的賓賓們，因為你們是賓賓，所以只能默默的被關在辦公室坐牛坐馬。從沒有人問你們想不想去看基地。而賈姬呢，會吵的小孩有糖吃，即使她什麼都不會，到那裏也無法跟客戶溝通，無法作會議紀錄（因為聽不懂中文），也無法提出什麼設計構想。她大概只能到那邊幫忙拍照吧。

「但是說不定連照都拍不好。」我的好朋友小鄧聽我抱怨後作了這樣的結論。「我以前派公司的小妹出去拍基地照片，結果拍回來的東西跟本就不能用。」小鄧分享了她的經驗談。其實拍基地照片也是有學問的。如果沒有專業知識，不知道到現場要看什麼，最後拍到的照片只是一無是處。賈姬很可能會犯一樣的錯。我之前叫她幫忙找示意圖片，她總是找不到適合的。因為，賈姬就像是小鄧公司裡的小妹一樣，腦袋裡的專業知識及設計涵養還不夠，她無法想像我們畫出來的東西所代表的畫面，或聯想相關的案例。

天真的賈姬對於她能參與這個案子以及基地瞰察很開心。史提走經過我們這邊，只是隨口問候一下我們的工作近況，賈姬馬上很大聲的報告，「有好多人要來加入這個案子喔，比如多倫多的胡老、寶叔。我們下星期一要一起去深圳看基地。所以我們都不會在辦公室裡喔！」賈姬興奮的講著。她根本就沒見過也不認識這些人，也不知道基地在深圳的哪裡，以及去那邊要做什麼。

我看著賈姬，搖了搖頭說，「是我的話就不會想去。」到那邊需要一直跟客戶對談，完全不能放鬆。很累的。

「可是我從沒到中國出差過嘛！」賈姬用撒嬌的聲音說。你以為現在是要去郊遊嗎？不過我想賈姬大概真的是用去郊遊的心情在想這件事吧。因為她後來問我可不可以穿短褲去。賈姬，問問題前請先用一下大腦，你覺得穿短褲見客戶合適嗎？要不要也配一雙海灘拖鞋算了。

我持續的搖頭。而賈姬也持續挑戰我的耐心。

週五的VodkaBar聚會，賈姬開始炫耀她接下來的行程，重複她說了好幾天的台詞，「所以下星期辦公室會很空喔。整個景觀組的人都不在，我要跟那些北美辦公室的人一起去深圳，蘇菲亞跟傑生要去大連，所以只剩下英雄跟海眉在辦公室.......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賈姬的聲音一直灌入我的腦袋。還好這些聲音最後被轉換成外星語，因為我的大腦防禦機制正在幫我隔絕噪音。我坐在一角，專心的進行外星語言轉換工程，所以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的啜著我的馬西多。

好不容易，賈姬離開了，只剩下我跟小克、大克及史提。我灌了一大口酒，開始抱怨， 「我這週真的好生氣好生氣，我變成一個憤怒的人了。」

其實我本來就是個易怒的人，只不過搬到香港後因為心情很好，一切事情都很順利，所以大家沒看過我的這一面。最近發生的許多事情讓我的快樂表皮逐漸磨損，露出我的紅色憤怒內裡。三個男生看著我，等待我敘述原因。我把來龍去脈告訴他們，方大大怎麼更改團隊組織表，以及賈姬怎麼自以為是並告訴我我升官了，因為我搶了她的工作，但是其實她根本什麼都不會，只是個自大又無知的美國人......。我的音量一直提高，說話速度也越來越快。我一口作氣的講完後，停下來喘氣，並啜了幾口馬西多。

「蘇菲亞不要生氣。」史提安慰我。「你不要在意她，你就好好的做好你的本分就是了。上面的人一定看得到你的表現的，然後他們就會.....。」

「拜託，這種想法實在是太亞洲了。」史提還沒講完就被大克打斷。「蘇菲亞，你不能就默默的坐在角落作事然後幻想人家會發現。你要走進去方大大的辦公室，當面告訴他你的能力是什麼，以及為什麼你能擔任這個職務。」

大克說的對。對付美國人就要用美式作風。我下星期就要走進去方大大的辦公室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