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哥哥結婚,所以我回台灣吃喜酒。婚禮前,我媽從衣櫥中挑出幾件比較有丈母娘味道的洋裝出來,試穿給我看,並叫我給意見。」轉過身來,我繼續對寇特妮說故事。「其中一件是暗紅色的長洋裝,我媽覺得她穿起來老氣,我就說,那等我結婚再穿啊。我四十六歲結婚,那時你已經很老了,穿這個老氣洋裝剛剛好。」
「 那你媽怎麼說?」寇特妮說。
「 我媽說,也對。然後就把那件老氣洋裝掛回衣櫥裡了。」我說,並張開嘴巴哈哈大笑,嘴裡的銀色補牙被看得一清二楚。
「嘿,你們好啊。」 突然,一個陌生的聲音穿過酒吧嘈雜的聲音, 隨著他的身影站到我跟寇特妮之間。我趕緊遮住嘴巴,以及不該讓陌生人見到的銀色補牙。聲音的主人是個男孩。男孩有著圓圓發亮的大眼睛,透著粉紅色彩的臉頰,微高但是還不算是禿頭的光亮額頭 (額頭發亮是健康的表現,也可以說是好面相吧), 以及幾近亞洲人髮色的深棕色頭髮 。那是剛剛詢問法國雞尾酒的男孩。
「我是科迪,很感謝妳剛剛教我一個我沒喝過的雞尾酒,所以想請你們喝一杯。」科迪說。帶著滿滿的笑容。
「這沒什麼啊,你問任何人都會告訴你。」我說。 為什麼要請我喝酒? 我跟路人說ZARA在哪裡的時候,也不會期待他買一件衣服送我啊。寇特妮站在一旁,什麼都沒說,只是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以及等著看好戲的眼神。
「我堅持。讓我買shot給你們喝吧。你跟你的朋友們。」科迪轉向寇特妮以及史丹,試圖得到他們的同意,並一邊跟調酒師打招呼,比了幾個手勢。
「我….我不能喝shot。」我說。我想起上次喝的shot, 龍舌蘭在喉嚨中燃燒的瞬間,以及立即舔了手上的鹽,咬了一口檸檬,試圖以此淡化燃燒的酒精,最後還是不抵烈酒的力量,趴倒在桌上失去意識,然後我的身體為了保護我,試圖把酒精排出體內,結果我就一邊睡一邊吐,吐得滿腳都是的景象。這實在不是什麼開心的經驗。
「沒關係啦。多喝一點,可以讓你更放鬆喔。」寇特妮在旁邊幫腔。她如果知道我會放鬆到一邊睡一邊吐,大概就不會這麼說了。
「放心,這個shot不會太烈。」科迪說。很堅持的。
酒來了。裝在小酒杯的液體,有點像是檸檬汁一樣的白色混濁,並帶著某種誘人的淡淡清香。這個shot跟我記憶中如蒸餾水般純淨的shot不一樣。我帶著懷疑的眼神看著小酒杯,擔心那個顏色那個香味只是邪惡力量的掩飾,之後就會征服我的意識,讓我進入渾沌空間。
大家舉起酒杯,笑著,碰撞酒杯,然後一口氣把白色液體喝下肚。
「你ok吧? 」科迪彎低身子看著我,手掌輕輕放在我的腰側。
「沒問題。」我說。臉頰熱熱的。胸口也熱熱的。我想是酒精的關係。
我所在的酒吧叫做「閨房 」。閨房這兩個字是我翻譯的,原文是法文,而有時為了省事,我便稱它為法國酒吧,以防法文發音不正確反而引來誤會。朋友們都知道法國酒吧指的就是閨房。
閨房位在中環著名的酒吧街雲咸街上,不過他不像街上的其他酒吧一樣有寬敞開闊的臨街店面,或是好像拿著擴音機大聲嚷嚷酒吧名稱的招牌,它只有夾在酒吧與酒吧之間的小小入口,好像不小心出現的洞似的,一不小就會錯過了。小小的入口後方緊接著的是一串往下走的樓梯。樓梯也跟入口一樣,窄窄小小的,不過上頭鋪了厚厚的暗紅色地毯,走在上頭有種輕飄飄的感覺,得低下頭,確認雙腳確實踩在什麼表面上,才會覺得安心的繼續前進。如雲朵般柔軟的階梯,反差性的往下方走,十階,二十階,三十階….,本以為走了一層樓的高度就該停止的階梯,卻一直往地底深處延伸,好像到了地底三四層之類的深度。我想實際上只有兩層而已,只是每走幾階便轉彎的階梯,以及那個軟綿綿的地毯表面,很容易讓人失去了敏銳度,並產生錯覺。
階梯的尾端出現了一道門。感覺很厚重的金屬門,門後方隱約傳來音樂聲、人的歡笑聲、玻璃碰撞聲。若不是聽到這些聲音,應該會覺得走到死巷子,或是哪家餐廳的後門之類的。推開門,我們進入了凡爾賽宮。好啦,說是凡爾賽宮是誇張了,因為我們進入的是一個不到五坪大的房間,所以若要跟凡爾賽宮扯上關係的話,它應該是凡爾賽宮的儲藏室或是宮女、保姆的房間吧。
小小的閨房,裡頭有好幾張有著厚厚軟墊的貴妃椅型沙發,以及塗上金漆的小茶几,牆面是玫瑰花花紋壁紙,上頭有帶著金邊的鏡子、好像打獵季節得來的戰利品的麋鹿頭,還有肥肥胖胖的裸體小天使雕像。除此之外,天花板有好幾盞水晶吊燈,亮晶晶的,讓閨房也跟著閃著光芒,成為那個凡爾賽宮裡的閨房。
閨房有三個法國調酒師,每個都不約而同地留起鬍子,一個是修剪整齊的一字鬍,一個是卷卷翹翹的八字鬍,一個是狂野的森林野人大鬍子,三個鬍子調酒師都調得一手好酒,有好像可以感受到夏日的巴黎微風的酒,也有充滿肉桂香嚐起來好像液體的蘋果派一樣的酒,也有帶著細緻的汽泡,閃閃發光好像凡爾賽宮的鏡廳一樣的香檳基底調酒。這些讓人著迷的雞尾酒,像是苦澀的黑巧克力一樣,是成熟大人的甜點。
不是什麼隨便走在路上的人會發現的閨房, 是我在香港最喜歡的雞尾酒酒吧,所以若有朋友造訪香港,我都會帶他們到這個神秘的酒吧,讓他們像是跟隨穿著紳士服的兔子而掉入樹洞的愛麗絲一樣,探索地底的奇幻世界。來閨房的人多為年齡層較高的熟男熟女,也就是說在這裡不會看到二十出頭穿著幾乎快要看到內褲的小短裙的女孩,或是穿著嘻哈服,褲子垮的也快要看要內褲的男孩,到這裡的多半是像我一樣在中環工作或是住在附近的白領,外地觀光客不多,除非是像寇特妮跟史丹一樣被在地朋友帶來的觀光客。
閨房與附近的酒吧相同,平常日較安靜,很適合跟三五好友在這裡聊天,優雅地啜著雞尾酒。到了週五跟週六夜晚,閨房從淑女閨房轉變成熱情舞池,音樂從優雅的沙發酒吧音樂變成法國電音,大家盡情歡笑,盡情舞動,借此抒發壓力。不過閨房的空間實在很小,能容忍身體擺動的空間也很小,所以大家多半只是搖頭晃腦的,一邊喝著美味的雞尾酒,一邊試圖越過嘈雜人聲跟音樂聲而放大音量聊天。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我跟寇特妮正聽著科迪大聲的介紹自己。
科迪來自加拿大溫哥華,搬到香港快兩年了,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溫哥華很多華人的關係,或是為了工作需要,或是為了想交中國女友,科迪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甚至還知道北京腔與台灣腔的差別,並開始以台灣腔說了幾句話。
「哈哈。好像噢。」我笑著說。台灣腔與北京腔的最大差別,就是北京腔捲舌卷的很用力,台灣腔則是跟這個南方海島一樣慵慵懶懶的,舌頭也常懶得卷起來,最後就成為有點小孩氣的講話方式。工作內容是貿易的科迪說,他有好幾個台灣同事,主管也是台灣人,也因此學會了台灣腔。
「所以,你們怎麼認識的呢? 」科迪問我。我告訴他我跟寇特妮是在紐約工作時認識的,他們到這裡觀光,所以我帶他們到閨房來,喝完這杯後會繼續去其他酒吧喝酒兼觀光。
「你應該要去『飛 』。」科迪說。「你去過『飛 』嗎? 他在雲咸街再往下走的地方,我跟朋友等下會去那裡跳舞,你們應該一起過去。」
「噢我沒去過『飛 』。我是想帶他們去蘭桂坊酒店頂樓的酒吧。那裡可以看夜景,我想比較適合觀光客。」我說。雖然那裡看不到最佳的香港天際線,不過要到可以看到漂亮夜景的地方得走好一段路才行,這樣很累,所以我偷懶且自私的幫寇特妮決定了。就去蘭桂坊酒店吧。
「蘭桂坊酒店不錯。不錯。很適合觀光客。」科迪說。他停了幾秒,繼續說,「不然,你們先去蘭桂坊酒店,喝一杯酒,看一下夜景,然後再到『飛 』來跟我們會合,這樣如何? 」
我看了寇特妮一眼,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笑個不停。
「給我你的電話吧。這樣等下可以聯絡。」科迪沒等我跟寇特妮以心電感應溝通,確認到底待會要怎辦,馬不停蹄的說。我祇得將目光轉回科迪身上,慢慢地念了我的電話號碼。
科迪在手機上輸入我的電話號碼後,立刻傳了簡訊過來,讓我也拿到他的電話號碼。「哈囉。我是科迪。」簡訊這樣說。簡單明瞭,這樣我就不會搞不清楚是哪個陌生人傳來的訊息了。
「好。那等下等你們來噢。」科迪說。帶著熱切的眼神。
推開沈重的金屬門,踩在雲朵般柔軟的地毯階梯,我跟寇特妮、史丹爬回人間,回到那個髒亂嘈雜還有計程車不耐煩地按喇叭的雲咸街,往蘭桂坊酒店走去。
「那個科迪很喜歡你誒。」寇特妮說。
「是嗎? 可是他年紀很小誒。他才二十八歲。你知道我幾歲了嗎? 」三十六歲。我三十六歲了,比科迪大八歲,是老牛吃嫩草的老牛。
「年紀有什麼關係,反正你有亞洲人的不老臉,所以兩個人看起來依然很搭。再說,成熟度比較重要。他雖然才二十八歲,但是已經在國外住了幾年了,甚至還會講中文,代表他願意接受並學習其他文化,這很加分。」寇特妮說。
「恩。」我簡單的回答。
「那你之後會打電話給他嗎?」寇特妮窮追不捨地問。
「說不定喔。嘿嘿。」我嬉皮笑臉的說。我的身體正因為酒精而發熱,腦袋也熱乎乎的, 現在的我正進入世界一切都暖洋洋的,好像冬日的火爐一樣的美好狀態。說不定我等下會打電話給科迪,說不定我等下會跟科迪一起熱舞,說不定我等下會看著科迪的炙熱眼神,猜測那眼神背後的心意。
兩個小時後,我站在威靈頓街與德己利街街口,與寇特妮跟史丹告別,並送他們上計程車。下次再見到寇特妮,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我心裡想著。轉過身,我看到好幾個穿著類似的合身洋裝,戴著類似的閃亮首飾,腳踩著似乎是同款式的細跟高跟鞋的女孩,正小心翼翼的扶著對方,走在狹窄的人行道上,往蘭桂坊的方向走去。那個到了深夜依然歡騰,依然熱鬧,宛如白天的市集的地方。
我的酒意漸漸消去,身體與精神卻呈現莫名的亢奮,眼睛也沒有因為夜深了而開始朦朧。我拿出手機,傳了個簡訊給科迪。「科迪,我想我們今天不會到『飛 』了。希望你今晚玩得愉快。」
按下送出,我招了一台計程車,往半山的住家駛去。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