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的香港,陰雨綿綿,好像有什麼傷心事似的止不住地哭泣,停都停不下來。斷斷續續的雨勢,讓天空、建築、地面都一直濕搭搭滑溜溜的,空氣充滿著高密度的水氣,好沈重,好像快要結成果凍了一樣,我的胸口被這個果凍包圍著,像是沈浸在深海中似的感受到某種壓力,喘不過氣。該買個除溼機了。我心裡想著。家裡的木地板好像開始滲出水滴了的感覺,一直濕濕涼涼的,我也擔心衣櫥裡的那些冬季衣服,會不會發霉腐壞,就像我鬱悶的心情一樣。
「香港的天氣常這樣嗎? 這樣很像台北誒。」小雨手上撐著傘,緊盯著地面,避開不時出現的水窪,一邊問我。
小雨是我住在紐約時認識的台灣朋友,那時常一起去海邊曬太陽,一起去山上滑雪,一起去跳蚤市場尋寶,一起去珍奶店吃台式雞排飯。二零零九年的金融海嘯後,大部份的海外遊子都迴游回家鄉,那時在紐約認識的台灣友人們也是,一個一個的搬回台灣,包含小雨。
「我累了。我想回家。不想再流浪了。」小雨曾經這樣跟我說。小雨在二零一零年帶著家當跟她在紐約養的小狗,搬回台灣,回到台北,住在家裡陪老爸,並到一間美商廣告公司上班,過著每天熬夜加班領著微薄薪水的日子。
我是少數還在外面流浪的人。我跟小雨一樣,在二零一零年離開紐約。我帶著累積了六年而得來的二十一箱家當,搬回台灣,在台灣待了三個月,之後,又帶著其中的五箱東西搬到上海,住了一年。五箱東西好像有生命似的,演變成十箱,然後我帶著這十箱東西搬到香港。我已經在香港住了將近兩年,而那十箱東西也已經增加成不知道幾箱了。雖然現在沒有搬到另一個城市的計劃,也把居住的地方佈置成一個溫馨的家,但是若以「不是住在家鄉便是在流浪」的定義來說,是的,我還在流浪。至少是在半流浪狀態。
小雨的公司辦了員工旅遊,到香港玩三天兩夜,員工旅遊結束後,小雨決定跟朋友玲玲多留一天,兩人一起到我家借住一晚,順便跟我敘舊。所以,今天下班後,小雨、玲玲跟我碰了面,一起到我家放行李,然後再到酒吧去喝酒,體驗在地人的週五夜晚。
「其實香港的天氣算是好的。沒那麼常下雨,如果真的有颱風的話也不會太大。至少跟台灣的颱風比起來算是小baby而已。不過今年雨下比較多,已經這樣下了兩星期了。」我說。雖然不是常常有滂沱大雨,但是依然是那種不撐傘不行的雨勢,所以我每天都得帶傘出門,包包裡也有一雙夾腳拖鞋準備換穿,以防雨勢太大毀了好鞋子。
「好了。到了。」我走到雨棚下,收起雨傘,並轉過身對著緊跟著我的兩人說。小雨跟玲玲兩人跟著我的動作,收起雨傘,甩了幾下,甩掉過剩的雨滴,然後跟著我走進一個小小的入口,走下樓梯,推開沈重的金屬門,進入閨房。
「這裡的雞尾酒很好喝噢。然後調酒師也很帥。」我笑著說,並帶著兩個觀光客擠到閨房的一角,跟服務生拿了酒單,遞給她們倆,推薦了幾款我覺得很好喝的雞尾酒。不過沒想到,小雨跟玲玲兩人都不愛喝酒,或是因為這幾天觀光暴走得太疲累,怕不勝酒力,所以只點了可樂跟果汁。我則點了閨房的招牌雞尾酒之一,巴黎的夏日。
巴黎的夏日。阿。巴黎的夏日。如果這時候在巴黎就好了。巴黎的夏日應該沒有這麼多雨吧。巴黎的夏日應該充滿著耀眼的陽光,而我可以坐在充滿綠蔭的盧森堡公園看書或是任意的發呆,我也可以在有著紅色遮陽棚的不知名咖啡廳戶外座位,一邊啜著法式咖啡,一邊看著穿著時尚的巴黎男女從我前方走過。我也可以到聖馬丁運河,坐上船,聽著河水在身邊流過,看著波光淋漓,然後穿過一個一個小橋、一個一個街廓,最後抵達拉維萊特公園,在公園裡頭的紅色方塊建築間走動著,好像在玩連連看似的穿梭、悠遊。或是,我也可以當個盡責的觀光客,到巴黎鐵塔去,坐在鐵塔前的大草坪上,聽著情侶們在身邊細語,讓微風在我臉上吹拂,然後我會抬起頭,欣賞那個經典的鐵構建築,看著它映照在藍天中的模樣。
阿。巴黎的夏日。只可惜,現在的我不在巴黎,而是在陰雨綿綿的香港,在雲咸街的某個地下室,一個有著法國名字的酒吧,一邊甩著腳上沾著的水滴跟泥沙,一邊喝著名為巴黎的夏日的酒。
「你在這裡如何? 工作忙嗎? 你的氣色比住在上海時好很多。感覺很有活力的樣子。」小雨一邊啜著果汁一邊說。我搬到上海之後,小雨到南京玩,便順道到上海探望我,曾看到我因為加班過度而呈現的活殭屍模樣。那時候的我,有著毛細孔粗大且浮腫的臉龐、充滿血絲的雙眼、好像糊掉的眼線但是其實是睡眠不足造成的黑眼圈,以及似乎依然在活動,但是其實已經僵硬而無法做出適度反應的腦袋。活殭屍可能還比我有活力。
「工作依然很忙,也常需要到外地出差。不過還是比以前在上海時好啦。至少不像那時候每天工作到十點十二點甚至半夜兩三點的,所以比較多私人時間。」我說。也就是說有比較多時間可以在家裡看電視看電影外加一邊敷臉的意思。
「很好啊。那感情呢? 有認識什麼男生嗎? 」小雨問了每個久未見面的親人或是朋友都會問的問題。
「你知道嗎?我到香港一個月的時間,認識的人比我在上海住了一年認識的還多欸。」我說。然後拿起馬丁尼酒杯,喝了一大口巴黎的夏日。白色的液體中飄著一片泰國青檸葉,淡淡的香氣隨著液體的搖動而溢出,好像巴黎的夏日微風一樣,香香甜甜的。
「至於可以交往的男人呢,偶爾會遇到啦。我前一陣子就在這間酒吧遇到一個男生喔。是個加拿大弟弟,二十八歲而已,超嫩的。弟弟會說中文。他中文是在北京學的,他跟我說他住在那種傳統的胡同中,跟當地人住在一起幾個月,每天練習中文,這樣學會的。很勇敢對吧。我都沒辦法住在當地人住的小區咧,他一個老外竟然可以這樣做,很有勇氣。不過我們只有出去約會幾次而已,沒真的交往,變成男女朋友。」我說。我抬起頭,閨房的門剛好打開,有個男子走了進來。不是科迪。我看著閨房裡的擁擠人群。也沒有看到柯迪,或是他的朋友加藤跟約翰。還好。
我轉過身,看到站在我們旁邊的一個白人男子。男子不高,消瘦的身軀帶著一個白皙的臉龐,細緻的好像女孩般的膚質,大大圓圓的灰藍色眼睛,以及落在額頭上,看起來非常柔軟的金色捲曲瀏海。不確定男子幾歲了,不過應該還蠻年輕的。至少他還帶著男孩的神情。男子本來正跟朋友聊天,結果不知為啥,他的眼神剛好對到我的眼神,而偷瞄人被抓著正著的我,趕緊露出微笑。男子也跟著露出微笑,並向我這邊靠了過來。
「哈囉。你們內地來的嗎? 」男子說。他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不是。我們是台灣來的。」我說。我沒有露出聽到老外說中文而顯得驚訝的表情。科迪也會說中文,還會說台灣腔中文。不過這個男子懂得中文的話,該不會把我剛說的話都偷聽進去了吧。
「你中文說的不錯。你是哪裡來的?」我說,一邊用力回想剛剛有沒有說什麼太三八的話。
「我是英國人。之前在上海住了四年。」他依然用中文說話,一個英文字都沒有。科迪雖然會說中文,不過他跟我對話時全部用英文。
「是喔。我在那裡住了一年,不過只有一年而已就受不了了,所以搬到香港來。」
「我也曾在香港住過。不過我比較喜歡上海。在上海比較容易交到朋友。」
「是這樣嗎? 我剛剛才跟朋友說,我到香港來一個月,交到的朋友比我在上海待一年交到的還多誒。」我指著正靠在牆邊啜著飲料的小雨跟玲玲。她們點點頭,以此打招呼。
「香港感覺都是小圈圈,外國人都聚在港島,聚在中環,感覺很封閉。在上海就不一樣了。我可以跟世界各地來的人交朋友,也可以跟當地人交朋友。我在那裡交到蠻多朋友的,中國人外國人都有。像現在跟我一起來的朋友就是從上海過來的。他們是同志。」
「阿?」我沒聽清楚。同什麼?
「同志。」他又重複了一遍。「Gay。」用英文說。
「噢。同志喔。」我終於聽懂了。我也有很多同志朋友喔,不過他們現在正在V喝啤酒講無聊的笑話,不在這裡就是了。
「那你現在住在香港嗎? 還是還住在上海? 」我問他。
「我兩個月前搬到香港的。我是財經記者。」財經記者這幾個字他說得很用力。不好發音的關係吧。或是怕我沒聽懂。「前一陣子我的中國簽證出了問題,然後中國現在對於外國記者的簽證管得很嚴,很難申請,所以我就搬到香港來了。我現在在華爾街日報做事。你知道華爾街日報嗎?」
我點了點頭。
「以前我是自由撰稿人,所以不需要每天工作。現在變成正職記者,每天得六點起來,七點到公司去。」
「所以你是習慣早起的人。」
「不是。」他癟著嘴說。撥了撥垂下來的瀏海。「我很不喜歡早起,可是沒辦法啊。因為亞洲跟歐美的時差關係,我得早點寫完稿子交出去,所以需要很早就到公司去看股票行情、外匯資料。不過我可以早點下班就是了。有時候我三點多就可以走了。」
「那也不錯。那你……。」
「你朋友好像想要走了誒。」他打斷了我的問題。我轉過頭,看著小雨跟玲玲。兩人已經呈現兩眼無神的樣子,還頻頻打哈欠。我走了過去,問她們是不是想要離開了。兩人點了頭。
「誒不好意思。我朋友她們從台灣來的,這幾天玩得太累了。我應該帶她們回去休息了。」我跟男子說。他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這樣吧。」我從包包中掏出一張紙片,遞給他。「這是我的名片,你如果覺得無聊,想要找人聊天的話,可以聯絡我。」
他收下名片,對我笑了笑。我把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膀,向他告別,然後拿起雨傘,呼喚兩個已經呈現半昏厥狀態的觀光客,走出閨房。
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雨傘不需要打開了。香港的夏日,是否要開始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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