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我身後的人用上海口音說,「你幫我看一下哪個抱枕顏色比較好看?」我轉過身,只見一個穿著優雅休閒服的歐巴桑,正用著熱切的眼神看著我。我看了一下左右,人來人往的空間中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個抱枕架子前。我確認她是在跟我講話。「恩。我想這一個顏色吧,比較耐看,也不容易髒。」我無處可逃,只得回答她。雖然她家要用什麼抱枕不關我的事。

在上海,人們都叫年輕的女孩子「小姑娘」。也可以這樣稱呼商店裡的售貨小姐、餐廳的服務人員。初到上海的我,第一次聽到人家這樣叫我時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是在叫別人。即使後來知道以後,我也因為不習慣而不知道怎麼回應。許多台灣人來到中國就會受感染而開始用當地的口音講話,比如京片子腔之類的。以前在丹佛念書時,我的室友因為常跟中國人相處,所以講話也慢慢帶著兒腔。其實若是我,遇到當地人用當地口音跟我說話時,我比較想用我的南台灣小姑娘口音回話,「這位歐巴桑,有啥代誌?」大家都用鄉音講話,不覺得很親切嗎?說不定他們會被我的台腔感染而開始說起台灣話呢。

不過我應該不會這麼有禮貌的回話。因為我發現我在這裡脾氣越來越差了。尤其是像現在,走在IKEA裡面的時候。

搬到上海後,我本想把家裡打造成新潮中國風,以仿古家具布置,應該會很酷。但是我人生地不熟,連怎麼在淘寶網上買東西也不清楚,所以還是來到了IKEA。在紐約的時候,IKEA是我們購買家具、家用品的好去處。IKEA的東西品質有待考量,但是與其他家具店比起來,它終究是較經濟實惠,也不至於太醜。在上海的IKEA,我可以找到在世界各地的分店都可以買到的同樣家飾品。很沒有個性,但至少是個較保險的選擇。

IKEA SH  

相較於紐約的IKEA位在紐澤西(所以嚴格上來說那不叫做「紐約的IKEA」),需要搭乘IKEA專用巴士才能到達,上海的IKEA位在上海體育館附近,搭乘地鐵就可以到了,很方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方便的位址,或是上海人熱愛家飾用品,周末的IKEA總是擠滿人潮,好像這裡是個觀光景點似的,尤其到了下午,人潮開始湧進,會有許多「遊客」在此逗留。比如說,我看到年輕男女來到這,開心的躺在臥室展示區的床上,擺著各種姿勢拍照,那個景象就像是我來到上海新天地,見到一群遊客在各個小角落拍照一樣。

不過我也沒資格批評什麼。在紐約的第二年,我的朋友小藍也搬到紐約,所以需要到IKEA購買家具。前往IKEA的前一天,小藍有個面試,所以他穿上了在oulet買的Boss西裝。「我是整個地鐵車廂裡最帥的。」小藍在電話裡這樣告訴我。為了要讓小藍再度穿上Boss西裝展示帥氣,我們決定都穿上套裝去逛IKEA。就這樣,小藍、我、依麗莎三人,穿著黑白色系的上班服,在週六的早上坐上IKEA專車,與其他穿著休閒服的路人一起前往IKEA。當時的我,抱著「我剛搬到紐約,沒人認識我,我站在路邊挖鼻孔都沒關係」的心態,很開心的在IKEA裡各個展示廳裝可愛拍照,就像我現在在上海IKEA看到的遊客一樣。只不過,正當我們開心的穿著莫名其妙,平常上班時都不會穿的黑白色系套裝排隊買丹麥肉丸午餐的時候,撞見了我在紐約少數認識的幾個朋友,用著奇妙的眼光看著我們。很丟臉。

我走在上海的IKEA,熟悉的家具以及擺飾方式讓我恍惚回到當年的紐約。只不過我的幻想馬上在我走進沙發展示區時破滅了。我看到各式各樣的沙發,皮的、布的、二人座的、三人座的,不管哪一種沙發全部被人佔據。這些人並不是在選購沙發,而是坐在那邊休息,有的甚至躺下來打起盹來,就像是在家裡吃完午飯後正需要午休,所以決定就地睡一下。我驚訝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並佩服起這些人的隨地而安,也很慶幸我來這只是要買一些小家飾品,並沒有要選購沙發,不然這些人躺在這裡,我連要看清楚這沙發長什麼樣子都沒辦法,更不用想去摸摸材質了。我應該會生氣吧。 

我離開沙發區,繼續在這個巨大的建築中忙碌的走著,仔細的挑選適合的家用品。我的環保袋逐漸沉重,也差不多買齊我需要的東西。即將走到出口的時候我經過盆栽區,決定買個植栽及盆栽容器。綠意會給家裡帶來不一樣的感覺。我看到一個白色花缽,簡潔的線條很適合擺一盆觀葉植物在裡面。這個花砵放太高了我搆不到,我轉向經過的工作人員求救。

「那個不賣的。」工作人員撇下這句,就走進旁邊的員工工作室中。

什麼意思? 我站在原處,等著他從工作室走出來,向他解釋,「我是指旁邊的花缽,不是那個展示品。」

「架子上所有的東西都是不賣的,你有再多錢也不能買!!!」他朝著我大吼,然後走開,留下我瞪大眼睛站在那。我轉過身,看著店內所有的陳列品,全都是放在架子上。所以現在是什麼狀況? 所有店裡的東西都是不賣的嗎?

我站在原處張望了一陣子,一直等不到第二個店員經過。比例上來說,這家店的大小,及店內千千萬萬的「遊客」人數,這裡真的需要更多的店員。我決定走到像倉庫一樣的自取家具區尋求協助。一個工作人員聽到我需要幫忙後,跟著我走,但是卻在進入家飾區的入口時停下腳步,好像是吸血鬼要從陰暗的大房子裡踏入充滿陽光的世界時的樣子,似乎只要再前進一步,他就會燃燒成灰燼。

「小姐,你要去哪裡?」他問我。

「旁邊這一區啊。有一個花砵放在架子上我拿不到,且你們的工作人員不幫我。」我理所當然的回答。

「那邊不是我們負責的。」他也理所當然的回話。

「那我要怎麼辦?你們內場的人不幫忙,你也不能幫忙???」我瞪著他,胸中的火已經升到頭頂。

「喔,那也沒辦法,你只能到客服中心申訴了。」他一副充滿歉意的回答。但是其實他根本就不感到抱歉,說完這句話後,他就轉身,退回陰暗的吸血鬼世界。

我氣沖沖的走回家飾區,看著放在架上的花砵。現在我非要拿到不可了。我從旁邊找到一個本來是要拿來賣的木頭板凳,踩在上面搆到我要的花砵。我把花砵放到已經滿到快要爆出來的IKEA環保袋中,前往結帳處。我在結帳時沒有遇到任何問題,因為這個花砵是可以販售的。我證明了「這個架子上所有的東西都不賣的」這句話是謊言。不過又怎麼樣呢?那個白痴又無禮的工作人員並不在旁邊見證這件事。或是即使他看到也不會在乎吧。

我走出結帳處,試圖尋找客服中心。我有很多抱怨要申訴。只不過我找不到客服中心,而揹著沈重環保袋的身體也開始感到疲倦。我決定打車回家。在這裡,搭計程車叫做「打車」,而計程車司機叫做「師傅」。我站在街角試圖攔車,可是停在我面前的都是黑車,我不敢也不想上去。有些人會開著私家車(或是他們的公務車)停下來載客,賺點零用金,我們就叫那個是黑車。搭乘黑車要先跟司機談好價錢才行。我只有一個人,又是個女孩子,我並不想要冒任何險,也不想要在那邊討價還價讓我的心情更低落。十分鐘後我放棄了,扛起環保袋走向地鐵站。

回到家後,我調整心情,上網寫了一封英文信到IKEA的全球客服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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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IKEA,

IKEA是我每搬到一個新的城市時,購買家具的第一選擇。不管是在台灣,或是紐約,我都是你們的忠實顧客。而現在,我搬到中國上海,依然選擇你們的店。但是今天卻發生一個事件,讓我對你們感到很失望。我向你們的工作人員尋求幫忙時,他不僅拒絕,還告訴我整家店裡架子上的東西都不能出售。這個回答讓我感到非常的訝異。而當我轉向倉儲區的工作人員求助時,他們也拒絕我。我了解每個地方及每個國家的人的素質都不同,今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也可能只是一個單一的事件,但是IKEA身為一個知名的國際連鎖商店,應該要對員工訓練這個項目嚴格把關,以保持貴公司的形象,不應讓這種狀況發生。

希望貴公司能關注此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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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後來我發現,寫這封信的用途只是讓我發洩心情自我安慰而已。因為,IKEA不僅沒有針對這個案件進行員工培訓,或是送我個一百元禮卷之類的,連一封深感抱歉的回信都沒。

隔天,我放棄繼續去IKEA採購的計畫,決定到超市買食物及雜貨。我住的社區附近有聯華超市,是上海的大型連鎖超市。我剛搬到這裡的時候,看到明亮的超市及架上擺放整齊的貨品時還挺高興的。只不過這個高興的心情,在我想要購買雞肉等生鮮食品時開始搖晃起來。我看到盒裝雞肉滲出不少血水,而包裝的保鮮膜不像我以前看到的那樣緊繃。這是正常的嗎?我也曾經在這個超市買了豬絞肉及蝦米,準備做台式炒米粉。打開裝在盒子裡的蝦米的那一瞬間,我被某種藥水的味道嗆到了。我硬是用這個不知名藥水味的蝦米及顏色詭異的豬絞肉做了炒米粉,但是吃了兩口後就放棄。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在這些超市買生鮮肉品,只會買乾式雜貨比如泡麵之類的。蔬菜、肉類我都是到百貨公司樓下的國外超市購買。雖然比地方超市貴很多,但是至少吃起來較安心,不會被莫名的臭味嗆到。

我附近的國外超市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位在久光百貨樓下的日本超市,一個是位在上海商城的城市超市。我決定到到城市超市看看。我走在位在地下室的城市超市,看到不少我以前在美國時可以看到的商品,甚至還有Swifer!那是一個魔術拖把的牌子。我興奮的看著每個商品,並丟了不少東西到我的推車中。這一切讓我有家鄉的感覺。

結束購物後,我決定散步回家,延續我的開心情緒。我經過恆隆廣場,便走了進去,以消消午後的暑氣。位在南京西路的恆隆廣場是上海的高級商場之一,我一進去,就看到大堂中的樂團正在拉小提琴表演古典樂,似乎讓這個商場的氣氛更加高檔了。我發現中國有許多百貨公司都走高檔路線,Gucci, Chanel, Louis Vuitton...,所有你想得到的世界名牌都可以在這裡找得到。不過我剛搬到中國時,小鄧跟我說過,這裡百貨公司的東西都貴得很驚人。「能有多驚人?」我在心理嘟囔著。不久之後,我在久光百貨看到一雙Marc by Marc Jacob的鞋,是我在紐約看過的類似款式。這個牌子的鞋通常售價三百至四百多美金,可是我在這裡看到的是七千人民幣,差不多等於一千美金,是美國售價的三倍。這還是他們的打折價。我想我可以在網路上定兩雙再寄過來,一千美金還有找。

Plaza66  

我在恆隆廣場看到Diane von Furstenberg的專櫃。這是一個美國的設計師品牌,著名的是鮮豔色彩及圖案的洋裝。即使在時尚之都紐約,DVF也不是隨處可見的專櫃,要到高檔百貨公司比如Bloomingdale或是Goodman才可以看到。但是我現在,卻隨便就找到一家百貨公司裡有DVF。中國人的消費能力果然不能小覷。

我翻著掛在架子上的衣服,並拿起一件桃紅色的罩衫站到鏡子前比對。很好看,但也很貴。我知道這些東西的原價,與這裡的不合理天價之間的價差。傻子才會在這買東西。

售貨小姐在我把衣服放回架上的那一剎那衝過來,把那件衣服拿起來,掛回架上的另一個位置。接著,她就去伺候同時在店裡的幾個老外。無視於我的存在。很顯然的,我的短褲及夾腳拖打扮,外加揹著的環保袋露出來的蔬菜水果,讓他們掛上狗眼看人低的面具。我又想起了以前住在紐約的日子。當時的我住在格林威治村,是個很漂亮的區域,也有不少明星住在那。那時候,我與室友總會在週末穿著輕便的服裝(當然包含夾腳拖),到附近的洗衣店洗衣服。等衣服洗好的時間,我們就會在附近的布里克街 (Bleeker Street) 逛逛精品店。那裡的店家完全不會因為我們的輕便服裝而對我們不禮貌,依然很親切。我現在看著恆隆廣場裡的DVF的店員,對他們的態度感到很可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過,我會穿著這麼輕便,以及揹著雜貨走在這裡,是代表我住在這附近。這個高級百貨公司附近,一個不便宜的地段。但是她們的簡單腦袋應該沒辦法理解這樣的邏輯。

「So is there other size or color of this one?(這一件有沒有別的尺寸或是其他顏色?)」我用著輕便的口音搭配我的輕便穿著,問剛剛那個店員。她嚇到了。因為在她的簡單腦袋裡,只有白皮膚的人才是外國人。我的亞洲臉孔代表我是個沒有價值的中國人,也就是她自己。她開始支支吾吾,試圖用蹩腳的英文回話。我聽她好不容易講完一個句子,便嗯哼一聲走開了。我實在太帥了。

我繼續逛到其他樓層,看看有什麼品牌。我走到一個家飾用品店區,正要拿起一個抱枕看的時候,一個店員突然站到我身後。沒有講話,就站在我旁邊。可能是公司交代,客人到的時候要隨時伺候在旁,才可以立刻提供協助。但是呢,我猜測,在我到這之前她正在吃東西。因為,雖然她沒有說話,卻一直張開嘴巴咀嚼著嘴裡的東西。我都可以看到她嘴裡的食物了。大概是炒麵吧。我很希望她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就可以回答她,「不用了,我想要自己看。」可是她卻不問我,而這個咀嚼的聲音,就這樣一直跟著我,直到我離開。

快回到家的時候,我經過地方超市,想到剛剛忘了買糖,所以走了進去。我走到店內的時候,身後的人開始大吵起來。「吵什麼吵啊。」我心裡這樣想。我轉過身,瞪著站在櫃檯的那群人,才發現他們是在對我講話,只是因為他們講的是上海話,所以我的腦袋無法接收這個頻道及訊息。我走了過去,櫃檯大嬸跟我說,「小姑娘,你的東西要放在櫃檯啊,不能拿進去。」

這幾天所累積下來的怒氣在大嬸跟我說話的時候全部湧上來了。我看著大嬸,很想要大吼,「不要叫我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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