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二年級,學期即將結束時,我跟四個女同學在學校附近找到一間位在大型社區中的三層樓公寓,預計從升大三的暑假開始住。公寓有很多房間,可以住六個人,如果全住滿的話每人房租可以便宜幾百塊,所以我們花了一些力氣遊說同學們,最後招來第六位室友,一個叫做阿乙的男生。

「只要讓我養狗我就住。」他說。

狗? 讓男生住已經有點麻煩了,現在還有拖油瓶? 我可是個懼怕肢體接觸,也不敢摸動物的人誒。

「我的狗不會爬樓梯,所以不會打擾到你們。」他補充說明。預計给阿乙住的房間在一樓,跟客廳、廚房在同一層,我們這些女生住二樓跟三樓。

所以,阿乙搬進來,帶著他的狗,弟弟。

弟弟是一隻美國可卡犬 (Cocker Spaniel)。弟弟有著奶油偏金黃色的毛髮,可卡犬的招牌大耳朵,彈珠般的黑亮大眼睛,以及不停上下擺動的小尾巴。咦?這小尾巴怎麼怪怪的? 通常可卡的尾巴會因為造型而被剪成短短的一根,跟食指差不多長吧,然後短短的尾巴會一直翹著,左右迅速地搖擺,可是弟弟的尾巴只有非常短一節,大概不到一個指節的長度。

「他是殘障。」阿乙一邊嚼著薯片一邊說。

弟弟來自優良品種的家庭,爸爸媽媽都是選美冠軍,也因此,弟弟有非常俊美的長相。我以前以為狗都長一樣,後來才發現長得好不好看差很多 (跟人一樣),而弟弟這種俊美長相,則是翻寵物圖冊裡面找到美國可卡時會看到的長相。屬於人類的名模那個樣子吧。不過很可惜,弟弟一生出來就有殘缺,沒有尾巴的他無法擺出狗狗選美裡的標準姿勢 (略抬下巴、背脊挺直、尾巴翹起),所以牠被主人也就是阿乙的乾媽嫌棄了,而送給阿乙。

「這尾巴好像屁股蓋。」我們總會這樣說。短短的一小節,剛好蓋在肛門上,啪嗒啪嗒的拍動,打開蓋上打開蓋上,屁股蓋。

 

剛搬進新公寓時,房東還沒完全清理完所有房間,只有一樓是乾淨的,所以我們把所有的床墊放在阿乙的房間,像是大露營一樣的睡在那裡。那是個隨隨便便,不用太多生活用品,吃泡麵也可以活的年紀。

直接放在地上的床墊,我們在上頭睡覺,坐在上面打撲克牌,趴著看畫質不太好的電視,以及無意間在公寓中找到的前房客留下的A片,突然,我發現我的腳趾涼涼的…。啊!!!!! 我回過頭,看到那個讓我背脊發涼的東西。幸好那不是附近墳場飄來的孤魂野鬼,而是正用著無辜眼神看著我,不知自己做了什麼事讓人尖叫的弟弟。

「大概是因為你很愛吃肉,身上散發的味道是狗很愛的。」室友小K說。那時的我是個極端偏食的小孩,跟弟弟一樣是肉食動物。

弟弟是隻乖巧的狗。他沒有一般可卡犬的過動,不會突然出現亂跳亂咬的動作,也不太愛叫,雖然他還有小狗的稚氣,但是整體來說是個非常乖巧的狗。對於從沒有接觸過任何動物的我來說,弟弟是個很好的第一次接觸。而不知道為什麼,弟弟很喜歡我。即使我一開始認識他時,沒有摸他的頭,搔他的下巴,只是躺在床墊上看電視看漫畫而已,但他總會靠到我旁邊,然後偷舔我的腳趾。

剛搬進去新公寓的第三天,阿乙告訴我們,今天是弟弟的一歲生日。

「哇。生日快樂!!!!」幾個女生發出興奮的尖叫聲,然後從堆積在角落的雜物箱子中找出各式各樣的髮飾,開始幫壽星打扮。

雖然弟弟是個男孩,但是那個垂下的大耳朵以及金色的微卷毛髮實在太像女生了,所以我們以小甜甜 (卡通裡的那個孤兒小甜甜,不是後來電視節目中出現的那個素人藝人) 為樣本,把弟弟的耳朵當作小甜甜的招牌髮型,在上頭綁上各式各樣的蝴蝶結、髮夾。髮夾用完了,我們拿出曬衣夾,夾在弟弟身上 (毛上不是肉上),弟弟走動時那些夾子便會啪啪啪的拍動,非常動感。

裝扮完後,我們帶弟弟到中庭逛逛,讓社區的小孩看到壽星的模樣。弟弟完全不在意被打扮成女生,只是開心的追著小孩跑。那是個愉快的生日。

 

公寓打掃好了,床墊及個人用品放到各自的房間,我們結束為期一周的大露營時間,開始擁有私人空間。我住在三樓,房間在角落,別人不太會走經過,所以我總是把房門打開,方便通風。這個一直敞開的房門,也方便了弟弟的進出,弟弟常走進來,東聞聞西聞聞,最後趴在某個角落打盹。

對了,阿乙不是說弟弟不會爬樓梯嗎? 那牠怎麼到我房間來的? 原來,阿乙以前住的是小套房,只有兩坪大,房間是個挑高的空間,所以床位在夾層似的空間,得用幾乎垂直的木梯爬上去。這種樓梯,人都不太會爬了,狗會爬才怪。

住在有正常樓梯的公寓,弟弟也如同正常的狗一樣,會爬樓梯,所以他三不五時就以輕快的腳步爬上來,到我房間,而我則常被背後的喘息聲嚇到。所以,我找了一個鈴鐺,綁在弟弟脖子上。像貓咪脖子上的鈴鐺一樣。只可惜我買的鈴鐺不是有著輕盈聲響的小鈴鐺,而是好像外國電影裡的大小姐搖搖鈴叫佣人過來那種音量,所以很快的,我們因為鈴鐺聲太吵而拿掉它,弟弟繼續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房間,而我慢慢習慣他的呼吸聲,他的舔拭,他的體溫。

然後,弟弟好像變成我的狗了。

一開始,弟弟只是偶爾會跑到我房間來蹓躂,從某一天開始,不知是懶得走下樓還是怎樣,他決定待在我房間過夜。床墊與衣櫥間有個小空間,角落的位置讓弟弟有安全感,所以他總會窩在那裡睡覺。之後有一天,他爬到我床上,窩在我的身旁,把頭枕在我的小腹上,熟睡到我早上醒來都沒發現。就這樣,弟弟開始跟我一起睡。不管有沒有把頭枕在我的肚子上,弟弟總是靠在我身邊。弟弟習慣了我,我也習慣了他。我從只敢用手指輕輕碰弟弟的額頭毛髮開始,變成可以把他擁在懷裡,搓著他的下巴揉著他著肚子,而弟弟總是任意隨我擺弄,不會反抗。

想一想實在很奇妙。我從懼怕動物,變成可以任意的撫摸弟弟,在外頭看到貓啊狗啊,不管大小不管品種,我也都敢摸了。就像生魚片一樣。我本來不敢吃的,覺得生的東西好噁心,軟塌塌的,可是某一天不知為啥吃進嘴裡,發現啊不就這麼一回事,從此以後就開始吃生魚片了。

那年我二十一歲,大學念了一半,敢摸狗了,還不敢吃生魚片。

 

沒養過動物的時候,或是之前養魚的時候,我完全無法瞭解與動物相處的感覺。有了弟弟後,我發現人與動物之間真的可以心靈相通。某天晚上,我正在房間中做作業,弟弟如同往常一樣,來到我房間。不過他不是以散步的姿態進來,而是一副很著急的模樣,氣急敗壞的衝進來。

「怎麼了?」我問他。他看著我,迅速晃動著他的屁股蓋,腳步也一直左踏右踏的,很慌亂。

「樓下發生什麼事嗎?」我繼續問,並站起身。弟弟隨即轉過頭,走在我前頭,帶領我走下樓。

弟弟跑到一樓客廳,站在沙發前,一會兒低頭看沙發底下,一會兒看著我。我彎下身,在沙發下頭看到弟弟的玩具。一個足球外型的橡膠球。原來是他的球卡在沙發後頭了。我伸長手臂,把球掏出來,丟給弟弟。他興奮地把球銜住,再跟著我回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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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弟弟跟我說話誒。」隔天早上,我興奮的跟小K說。

「當然不是真的說話,不過我完全了解他想表達什麼。」我述說發生了什麼事。

「他把你當佣人叫你去撿球,你還這麼高興?」小K似笑非笑的說。

哎喲,這種心靈相通的感覺你不懂啦。後來,我慢慢瞭解到,狗狗的心智年齡就樣六七歲的小孩一樣,他們聽得懂許多指令,也學得很快,像這種玩球撿球的事情只是小把戲罷了。至於我們這些狗主人,看到他們做出這些事情,則像是驕傲的父母一樣,跟朋友們炫耀,所以即使被狗兒當做佣人使喚了,還是非常得意。

對了,阿乙咧? 他才是弟弟真正的主人不是嗎? 唉,阿乙被弟弟拋棄了。一開始,弟弟只是偶爾跑來找我玩,偶爾在我房間過夜,後來,他變成總是在我房間玩,總是在我房間過夜,阿乙的房間變成他不小心經過,進去聞聞嗅嗅的地方罷了。

弟弟的移情別戀,似乎不只是心理的,還是生理的。弟弟好像聽不到阿乙的聲音了。就像電影中裡的幽靈,怎麼跟生前的親人講話,他們都聽不到一樣。阿乙坐在沙發上喊弟弟,弟弟頭也不抬,耳朵也沒翹起來,只是從他旁邊走過去,然後坐到我身旁。

「可能要用女生的聲音講話。」我們說。弟弟只聽不到阿乙講話,可是可以聽到其它室友的聲音。女生的聲音。

阿乙開始發出尖細的聲音,假裝輕柔地喊著,「弟弟!!!」

弟弟立刻抬起頭,垂下的耳朵立起來,呈現警戒狀態,專心的聽著聲音的來源,直到阿乙再次發出女生的聲音,他才轉過去看他。以一種懷疑的眼光。所以,現在弟弟的耳朵只能接收女生的高頻率聲音了嗎? 大概吧。不過不管如何,弟弟的心已經不在阿乙身上了。阿乙變成失寵的妃子,只能失落的坐在客廳的一角,看著弟弟跟我,以及其他女生互動。

 

弟弟是個貪吃鬼。我想大部份的狗都是這樣。每次我們吃什麼東西,不管是熱食或是沒啥氣味的餅乾,弟弟一定會湊過來。吃剩的食物如果沒收好,去除招惹螞蟻外,不意外的一定會被弟弟找出來,打開包裝。吃掉。

「你再多練習一下啊,以後帶你上電視。」小K對弟弟說。那次弟弟把夾心餅從紙盒中拿出來吃掉,並且沒咬壞紙盒。

弟弟幾乎什麼食物都愛吃,也很愛吃水果。他最愛的水果是西瓜。夏天的時候,我們常買西瓜回來,切片吃,或是打成西瓜冰沙,用漂亮的碗裝著,假裝正在咖啡廳中吃甜點。不過通常這個幻想中的場景會被弟弟打亂。弟弟從我們開始切西瓜開始,便會興奮的跳來跳去,也常因此打翻我們正捧著的西瓜汁,淋得全身都是。不過弟弟一點都不在意身上髒了,只是開心的舔著地上的西瓜汁,順便把我們的咒罵吞進肚裡。

記得有一次,我在房間看書,突然聽到弟弟的哀嚎。我走下樓,發現弟弟被阿乙關在籠子裡 。阿乙有時候會這樣。弟弟做壞事所以他把弟弟關在籠子裡懲罰,有時只是因為阿乙想要建立他在弟弟面前的威嚴所以這樣做。住在一個全是女孩子的公寓裡,阿乙的生活並不像什麼王子啊國王的,有著後宮妃子,左擁右抱的,反而是家裡地位最低的人,總是被我們指使來搬重物,開車載我們出去玩,連狗都不理他,其實挺可憐的。

弟弟看到我過來,開心的跳來跳去,而籠子裡放著一個餐碗,碗裡有一片西瓜皮,不知道誰給他的。我打開籠子,讓弟弟自由,隨即回自己的房間。過沒多久,小K拿著一片西瓜,一邊吃一邊晃到我房間。

「你知道剛剛弟弟在叫什麼嗎?」小K說。

「不知。」

「我剛把吃剩下的西瓜給弟弟,讓他啃。」小K停頓一下,啃了一口拿在手裡的西瓜,繼續說,「所以他剛在慘叫是說,吃完了,再給我一片!!!!」

原來,弟弟被我放出來後,跑去小K房間找她,然後要西瓜吃。雖然弟弟不會說人話,不過應該以某方式表達了想要的東西吧。

「哈哈!!!」我們兩個一起大笑出來。

從此以後,我每次吃西瓜時總會想起弟弟的討西瓜吃的故事。後來寶寶出現了,也有一些吃西瓜的故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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