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欸!」晚上十一點,正在公司苦命加班的時候,我的MSN視窗突然跳出來。欸什麼欸,不知道我在忙嗎?

「幹嘛?」我沒好氣的回答。傳訊息過來的是波波,我的大學同學、好朋友、及兩年的室友。

大學畢業後,大家各分東西,我到台北工作,而波波則回到家鄉新竹,在當地的一家著名建設公司工作。當時景氣正好,所以波波工作的建設公司營運狀況極佳,幾乎新竹所有的新社區、辦公大樓都是這家公司蓋的。而努力工作的波波,也很獲得上級的認可,曾有一年的年終獎金拿到十個月。工作幾年後,省吃儉用的波波用每個月存下來的薪水以及高額的年終獎金,到英國念研究所。沒有用到家裡一毛錢。摩羯座的努力與節儉果然不得了。一年的研究所畢業後,波波回到台灣,很念舊的到原公司工作。只是,好景不常,全球經濟開始走下坡,連帶影響到地產建設業。波波不僅再也拿不到高額年終獎金,在工作上也是一直被刁難,或甚至常背黑鍋。一年後,波波毅然決然辭職,與男友愛相隨的搬到南部。正在念博士班的男友去上課,波波則到圖書館念書,並趁此機會好好調養,彌補之前被工作摧殘的健康。所以波波現在過著一種另類的少奶奶生活。

那今天波波找我幹嘛?我最近並沒有計畫回台灣度假,所以不需要跟我約喝下午茶。我也沒空與她討論看中醫調養身體的心得。

「我跟你說。」波波沒有理會我的不耐煩語氣,繼續說,「你要小心一點,不要加班加太多。」

「你以為我喜歡嗎?」我依然口氣很差。不過我知道波波不會在乎,我們是十幾年的好朋友了。

「你知道李某某嗎?他大我們一屆,建築系的,好像是那個誰的直屬學長。」波波問我。我不知道李某某是誰,請直接說重點。

「我聽說他過勞死了。」波波說。什麼?掛了?

「我前一陣子聽到這消息的。」波波敘述著她聽到的故事。「他工作非常認真,每天都到半夜那種。前一陣子還很努力的考到建築師執照了。結果沒想到執照才拿到沒多久,正要開自己的事務所,人生有一個新的開始的時候,突然過勞死了。」

「所以你要注意身體。」波波很好心的提醒我。之前回台灣度假順便開同學會時,她曾聽過我敘述這裡的工作狀況,知道我們在這邊工作的跟狗一樣。不對,其實狗過得才爽咧,每天吃飽睡睡飽吃,很開心啊。我們比狗還不如。

「那.......要到什麼程度,才會過勞死?」比如說,連續工作二十小時?連續工作二十天?或是連續二十天工作二十小時?我既認真又害怕的問著波波。

 

我對於身體上的一些變化很遲鈍,常不知道自己哪裡出了毛病。比如說,小時候我覺得額頭感覺怪怪的,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很像直視太陽的感覺。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就叫做「頭痛」。

除此之外,我對於疼痛的承受力也很強。

我有一口爛牙,一部分原因我怪到我媽沒把我生好,所以很容易蛀牙,一部分我則怪到我的牙醫周醫生。周醫生是我們的鄰居,他太太跟我媽是好朋友,所以我們從小就到他那看牙齒。周醫生像個嚴厲的軍閥,總是板著臉,非常嚴厲的「質詢」病人。周醫生並沒有惡意,單純只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是這樣的表情跟說話方式。不過在小朋友眼中,他簡直跟惡魔沒兩樣。我從小就很怕去看周醫生,總是忍著痛讓牙齒蛀爛。「反正乳牙本來就會掉光的。」我總是這樣想。

長大後,我依然持續這個態度,忘記我的乳牙早就掉光換成恆齒,恆齒掉光再也不會有新牙長出來了。所以即使我的牙齒神經開始抽痛,臉也跟著僵硬到笑不出來,頭連帶反應的痛到快爆炸,我還是繼續忍著。等到我去找周醫生的時候,牙神經已經壞死,所以也不用什麼根管治療了。也因為這樣,我現在一口爛牙,大笑時會露出嘴裡的一堆補牙痕跡,或是再深入一點,會看到本來應該有臼齒的地方卻變成一個洞。那顆臼齒因為我一直撐著不去看牙醫,最後壞到無法補只能拔掉。要補那個臼齒洞需要動手術植牙,我嫌太麻煩太痛太貴所以一直沒處理,就這樣持續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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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時候,有一年暑假我的身體又跟我做對,出現腸絞痛這個病症。當然我並不知道這些症狀是腸絞痛,只是覺得肚子怪怪的,很像肚子太餓時候的那種痙攣感。所以我以為肚子餓了,就跑去夜市吃土魠魚羹順便喝杯珍奶。當然土魠魚羹及珍奶沒有解決問題,所以我到半夜肚子痛得冒冷汗醒過來。但是我依然遲鈍的搞不清處是怎麼回事,只是持續在床上翻滾著。畢竟這是我的身體第一次出現的狀況,也沒人跟我提過這狀況發生的可能性,所以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等我好不容易意識到是生病了,該去看醫生時,已是三天後了。

「哪裡痛,是什麼感覺?」醫生問我。

「很像肚子餓的感覺。」我這樣告訴醫生。醫生的臉上出現一種奇妙的表情。他可能覺得我應該要去看精神病科,不是腸胃科吧。

「這是腸絞痛。」醫生按按我的肚子,整理了一下思緒後,告訴我這個從沒聽過的病名,「前兩天應該是你最痛的時候吧。」是啊醫生,我痛到連做夢都在夢裡肚子痛欸。

 

講了這些例子,其實我是想要說,意識到「我有問題」這件事的時候,我的病症通常已經太明顯,明顯到連我這個粗神經的人都可以發現,也代表我已經病了一陣子了。換作其他人,可能早就受不了而去求醫了。我的忍耐力很強。但是這也沒什麼好自豪的。尤其在現在聽到波波跟我說了這個過勞死的案例後。我很擔心我的身體其實早就瀕臨過勞死的極限,只是我還沒發現而已。

亞洲的工作壓力很大。這點我在多年前在台北工作時就已經體驗到。只不過在美國工作幾年後,我已經忘了這種感覺了。在紐約的時候,我每天九點到公司,六點整下班離開,我有很多時間可以「過生活」。我可以待在家裡煮飯、看書、看電視。我可以出門跟朋友去逛街、逛藝廊、看展覽。我可以去唱歌,去跳舞,去看演唱會。我可以去海邊衝浪、去郊外賞花、去山上滑雪。我的薪水都拿去旅遊、去看世界,去「生活」。我很喜歡這樣的人生。

回到亞洲後,我來到這間國際公司的上海辦公室工作。第一天,我就馬不停蹄的工作到十點多才回家。阿肯非常誠實的告訴我這是常態,我也在接下來的幾天見證到這個事實。在這裡,工作到晚上十點是「正常下班時間」,也有不少凌晨一兩點的情況出現。星期一到五是這樣,週末也差不多,所以連續十幾二十天上班沒有休息的記錄頻繁出現。就這樣,工作變成我的全部,我再也沒有辦法去「生活」。

去除工作時間長,這裡的快速步調也是讓我一時無法適應的地方。

在美國工作時,客戶總是給我們許多時間做設計、改設計。我們每天在公司做各種不同的方案,嘗試不同的圖面表現法,像是還在學校做設計一樣,慢慢琢磨出一個全方位的設計方案。相較於那時候的兩個月改一個設計方案,在中國,是兩天改一個設計方案。

亞洲的開發案總是趕著開工、趕著完工,而這些壓力常會壓到我們這些設計師身上。我接到客戶的電話跟我說,「我們已經在打地基了,麻煩趕緊把圖給我們。」即使那時候我們的細部設計圖根本還沒開始。我也曾聽過政府部門跟我說,「你們可以每兩星期給我們一次進度圖啊,你們一邊做設計我們一邊拆房子蓋道路。」意思是說,這些圖都不用討論,不用給結構技師看有沒有問題,反正先蓋就是了。趕時間嘛。

去除客戶給的壓力之外,同事也給我不少壓力。我是景觀設計師,可是是在城市規劃部門工作。我對城市規劃只是一知半解,很多時候是處於正在學習的狀態。只不過珊姊似乎無法了解,雖然城市規劃跟景觀設計有密切的關係,但是我們的思考方式、設計手法是截然不同的。當我以景觀設計的角度畫城市規劃的平面圖時,珊姊總是皺著眉頭看著我的圖,似乎很懷疑我的專業程度。

珊姐是我們的直屬長官,但是很愛表現出好姐妹的樣子,常找機會跟大家談心。雖然多半是在抱怨她自己現在的單身狀況就是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無法跟她敞開心胸,或是用平常與其他同事胡說八道的說話方式與她對談。可能是,我總覺得,她畢竟是我的主管,本來就與其他同事的身分不同,所以與她說話時態度也會不同。另一件事是,我的直覺讓我對她的人格個性帶有保留,想與她保持某種距離。我對她的感覺也反映到工作上面。我並不覺得我可以跟珊姐討論「景觀設計師與城市設計師的不同」這件事。她無法了解的。或是她並不想要了解。

另一個給我壓力的人是小六。二十四歲的上海小姑娘小六,大學念的是城市規劃,畢業後到這間公司工作。雖然僅有兩年的工作經驗,但是小六似乎什麼都懂。小六的設計能力很不錯,Autocad繪圖速度很快,Photoshop上色速度也很快,不僅這樣,她的手繪功夫也很強,畫得很漂亮。小六跟著珊姊兩年了,是她的閨中密友兼得力助手,很清楚她的做事方法(不管是私事還是公事)及思考模式,所以總能抓到她喜愛的設計方向或是圖面表達方式。相較之下,我這個有多年經驗的人反而遜色很多。

我開始懷疑我自己,並開始檢討,是否我之前在美國的那幾年「過生活」,浪費了不少人生歲月,沒有積極努力往上爬,走向大部分人所謂的成功之路。 

所以,我開始加快腳步,加快我的繪圖速度,加快我的思考速度,也似乎開始加快了我的老化速度。我的黑眼圈更深了,我的額頭永遠冒著油光,我的下巴脖子胸前背後冒出許多礙眼的暗瘡,我的臉及身體因為莫名的原因一直呈現水腫狀,我的後腦杓靠近脖子那邊總是很緊繃,我的肩膀似乎也與這個部分在進行某種拉鋸戰,一直不放開。除此之外,我的胸口總是感覺燥熱並伴隨著奇怪的鬱悶,我必須要不時用力壓著這部位,試圖用壓力抑制壓力。

我看著電腦螢幕上的MSN視窗不斷浮現的文字,跟我訴說著我根本不認識的李某某的短暫人生故事,頭開始痛起來。我回想起在紐約的那段日子,那段每天中午午休,我帶著報紙及便當散步到布萊恩公園,坐在綠地旁的椅子上,吹著微風,享受綠蔭縫隙中陽光灑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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