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搬到中國來之前,我就聽說過「足浴」這個東西。足浴不是指幫腳洗澡,而是指腳底按摩,據說有不少療效。我曾在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看到腳底按摩這回事。鞏俐嫁入豪門,每天都有佣人幫她洗腳,搓揉腳底,按摩穴道,是個一開始會痛的哀哀叫,可是之後會愛上的享受。搬到上海沒多久,我問阿肯可以去哪按摩。在這裡工作壓力很大,我的全身也緊繃著無法放鬆,我想我需要借外力幫助才行。阿肯告訴我一間他常去的按摩會所名字,說那是一間連鎖店,很乾淨,師傅也挺專業的。我上網查了離我最近的店,打了電話預約,在某個週末過去。

這個按摩會所的規模與裝潢超出我的想像,氣派的大門上有金色字體題著會所的名字,似乎是個厲害的地方。我走進門,服務員排在兩旁微微鞠躬,以合適的音量歡迎我入內。不大不小,讓人感覺舒服的那種音量。進入室內,我看到深色的地板以及暗紅色的牆面,中國風的窗櫺與屏風巧妙的裝飾著,漂亮的白底藍邊花瓶也適度的放在角落,以不喧賓奪主的姿態存在著,是個挺有格調的裝潢。服務員退到兩旁,示意我到前台去。我走向櫃台,告訴櫃台小姐我預約了一小時的全身按摩。她問我有沒有指定按摩師,我說沒有,都可以。接著,另一個服務員便領著我入內,到一個小房間去。

小房間中有一張按摩床,床上已經鋪好一層白色的類似不織布的一次性床單(在這裡,隨用隨丟的東西叫做一次性,比如衛生筷就叫做一次性筷子),有點像是醫院的檢查病床上會鋪的東西,只是質感比較細緻。床上面放了一套像睡衣一樣的衣服讓我更換。有人敲門,我說請進。進來的是一個理著平頭的瘦削年輕男子。「小姐您好,我是您今天的按摩師傅。」他說。「請先換好衣服,我稍後會過來。」很有禮貌的小男生。我點點頭,並等他出去後開始換衣服。原來櫃台幫我安排了一個男按摩師。不過我並不在意。男按摩師的力道較足,可以按到我的痛處。

我趴在按摩床上,聽著耳邊傳來的潺潺水流聲,聞著淡淡的精油味道,想起以前的按摩經驗。那是在紐約的時候。紐約每年有個Spa Week(水療週),這時候許多按摩美容中心有促銷活動,可以以五十元美元享受原價一百美元或是更高價的全身按摩。在那之前,我從沒給人按摩過,不管是要脫光或是不需要脫光的按摩都沒有。年紀漸長,我對於事物的接受能力越來越高,也樂於嘗試新鮮事物,所以便與朋友挑了一間美容中心,去做熱石按摩。熱石按摩是精油按摩的一種,按摩師會把燒燙的卵石放在身上的特定部位,讓它釋放熱氣,促進血液循環。卵石也是推拿工具。按摩師的手指與卵石結合,按摩穴道,疏鬆筋骨,幫被按摩者排除身體毒素,使其享受通體舒暢的感覺。據說這是一個可以舒緩神經、增加能量、養顏美容的按摩。

我的第一次按摩獻給了一個男師傅。並不是我指定的,只是剛好排到這個男按摩師幫我服務。對於要在陌生男子面前袒胸露背,只披著其實很容易掀開的毛巾,這個概念讓我我產生一些不舒適感。畢竟,幾分鐘後我就要讓這個男人摸遍全身啊。不過,這位男按摩師馬上讓我放下心防了。他以專業的眼神看著我,不讓我感受到任何情緒,我只覺得他好像在雕塑什麼東西似的。發燙的卵石碰觸到我,我也好像被催眠似的放鬆了身體。只要放鬆就好了,什麼都不用想。按摩師的聲音在耳邊繞著。

過沒多久,我又跟朋友到那間按摩中心享受第二次的按摩。這次的按摩師傅是個女的。女按摩師的力道明顯不如男按摩師,只會拿著卵石敲來敲去好像在做法一樣,我只感覺身體被輕輕拂過,並沒有用力的揉捏,轉開我旋緊的關節。我躺在那,聽著石頭敲打發出的喀喀聲,似乎在告訴我,喀喀,笨蛋,你應該選男按摩師的,至少他不會裝模作樣敲石頭,喀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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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平頭的按摩師輕聲敲了門,隨後進入房間。打過招呼後,他開始幫我按摩頸肩。「小姐這樣力道可以嗎?」他說。我告訴他,可以再大力一點沒關係。 「你還挺受力的嘛。」他說。接下來的幾分鐘,我馬上發現理平頭的按摩師是個愛說話的人。他一邊使力按摩,一邊與我聊天。我也一邊承受著他的力道,一邊回答他的話。沒多久,我發現我開始汗流浹背,也開始喘氣。按摩師抬著我的手臂旋轉,活動我的肩關節。他說,「按摩也像在幫你運動一樣,是吧。」我說恩,應該是這樣。我想這是好事,我的身體正在舒展,也正在流汗,把體內不好的東西排出來。按摩師又說,「你應該要試試精油按摩,對於消除疲勞很有幫助的。」我說下次吧。我今天只是想試試一般按摩而已。他說,「好吧,你想要怎麼作就怎麼做吧。」 他沈默了一陣子,似乎對於自己的推銷不成功而生悶氣。頓時房間瀰漫著有點尷尬的寧靜,只能聽到非常細微的推拿聲音,以及我的呼吸聲。我樂得終於得到清靜,繼續讓他扳著我的手臂,專心的流汗。不過寧靜只持續了一下下,他又耐不住,開始找新話題聊天。「你住在這附近嗎?」他說。我說恩,不遠。他又說,「這附近的房價不便宜吧,你一個人住? 房租多少啊?」我對於他的直接問話感到訝異,只有回答還可以。沒告訴他我的房租多少。不過按摩師似乎沒有感受到我的顧慮,徑自猜測起這附近的房價。我只是靜靜聽他說,依然沒回話。「我看你好像剛去買菜,是吧。」他轉移了話題。我說是啊,我先去買菜才過來的。「你會煮什麼菜,台灣菜嗎?」他說。一開始的時候我告訴他我是台灣來的。我持續簡短地回答恩。沒有多做解釋。「下次做給我嚐嚐吧。」他說。我決定裝作沒聽到這句話。「我剛剛說,下次做給我嚐嚐吧。」他又重復了一次。我知道我無法裝作沒聽到了,只得說,「再說吧。」不過我馬上就後悔了。因為這句再說吧似乎無法讓他瞭解我的暗示,只是繼續問我,「那你應該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啊,不然我怎麼找你吃飯?」我不知道這個按摩師到底哪根筋不對,為什麼死纏不放。我的態度還不夠明顯嗎?「我沒有辦這裡的電話。」我編了一個簡單的謊言。「辦電話很容易的,只要去買電話卡就可以了。我可以去幫你買喔。」他很熱心地說,堅持著與我繼續聯絡的意念。「不用了,我等下自己去買吧。」我也繼續堅持。終於,他放棄了。他說,「好吧,你想要怎麼作就怎麼做吧。」

過了幾星期,肌肉痠痛頸肩僵硬的我又回到這間按摩會所。沒辦法,這是我唯一知道的按摩會所,且上次發生的事件可能只是單一事件,所以我給這間按摩會所第二次機會,繼續挑戰。我依然請前台幫我選一個按摩師。遇到同一個按摩師的機率應該不高吧。且如果遇到上個按摩師就請他們換一個就好了。我這樣想著。

這次的按摩師依然是個男的,也是個理平頭的師傅。看來平頭是這裡的儀容要求。這個師傅看起來很年輕,且有著清澈的大眼睛,是個長相清秀的男孩。我今天決定嘗試精油按摩,所以不需要換一般按摩時穿的睡衣,而是要脫光光。但我還是穿著內褲,總覺得這樣比較有安全感。我趴到按摩床上,在身上鋪上毛巾,再請按摩師進來。這個師傅比上一個好多了,至少不會一堆廢話,只是適時的問我哪裡需要加強。這次的按摩效果很不錯,我也喜歡這個不太多話的師傅,便增加一小時的腳底按摩,也就是所謂的足浴。這次按摩結束後,我決定買會員卡,存兩千塊在這。普通的全身按摩,一個小時八十五元人民幣,會員打八折,所以只要六十八元,不到十元美金誒。以前在紐約,十元美金只能在美甲店作十分鐘有氣無力的頸肩按摩。現在兩千元人民幣可以讓我按好久喔。

我通體舒暢地回到家,開心的度過週末,繼續迎接我的加班日子。一星期後,某天晚上正在加班的時候,突然手機螢幕亮了起來。我看了一下,發現有個簡訊。簡訊內容是祝賀佳節愉快,希望我身體健康之類的祝賀詞。那時候快到中秋節了,所以我只覺的這是垃圾簡訊,不以為意。過沒多久,第二則簡訊傳來了。「朱小姐,最近身體好嗎? 」簡訊這樣寫著。我的腦袋浮出許多疑問。是誰傳簡訊給我? 我剛搬來上海,知道我電話號碼的沒幾個人啊。且誰會叫我朱小姐啊。我回傳過去問你是誰。結果對方回答,「我是你之前的按摩師。」之前的按摩師? 哪一個? 我告訴第一個按摩師我沒有電話,所以他不可能有我的號碼。那就是第二個了。那個有著清澈眼睛話很少的師傅。一定是他看到我的會員資料,拿到我的號碼。說不定他還去求了櫃台小姐,請她吃飯,告訴她他遇到今生的最愛,非要這個號碼不可,費了一番功夫才拿到我的號碼呢。不過我不該繼續幻想這些情節了,現在重點是,我要怎麼解決這件事。我決定,忽視這個簡訊,裝作沒看到。畢竟,只有我的號碼也不能知道我在哪裡啊,我只要不回訊息,這個通訊聯繫就只是單方面的,無法成立。過沒多久,第三則簡訊來了。「你應該很忙吧,我等你的簡訊等的好苦。」

我不知道這個師傅的腦袋裡在演那齣連續劇,但我知道,我只能繼續忽略這些簡訊了。總不能跟著他開始演瓊瑤吧。我把手機擺到一旁,不再理會它,只是把視線移回電腦螢幕,繼續做事。我可不想要加班到半夜,最後又全身痠痛只能花錢消災去按摩。且現在連能不能繼續去按摩都不知道了。

幸好,之後這個大眼睛師傅不再傳簡訊給我了。

我在某次加班的夜晚,吃晚餐的時候告訴阿肯以及小六這件事。小六一邊聽我說,一邊皺著眉頭,歪著腦袋,以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她無法瞭解這種事情怎麼會發生一樣。阿肯聽我說完,告訴我,其實有些女孩子會找男按摩師,是想要找小狼狗。「有些人是這樣的。所以也有些男按摩師會覺得女孩子指定男按摩師就代表有另外的意圖。」

「對啊,要不是因為我認識你,我也會覺得你怪怪的。」小六說。雖然小六這麼說,她其實應該還是在腦袋中幻想我是另有目的的女人,所以才會皺著眉頭,歪著腦袋,以奇怪的眼神看我。畢竟小六跟著珊姐很久了,聽過很多莫名其妙無法理解的事情,因此我也很有可能是那種女人,會作出不能說出來的事情。

「我又沒有特意指定男按摩師。我只是沒指定,而他們派男按摩師給我。且對我來說,按摩師就像醫生一樣,是專業人士,是幫我治療身體的,所以我並不會在意他是男是女啊。」我癟著嘴說。小六,所以我不是壞女人,請不要把我跟你認識的那個人混為一談。

「恩,以前我老婆沒有指定按摩師,他們也派男的給他。」阿肯說。「應該是因為都沒人要男按摩師,所以只要沒指定,他們就會塞男按摩師過去。」

「為什麼? 男按摩師不是應該比較有力氣嗎?」我說。我也簡單說了我在紐約的經驗。

「因為大部份女生只敢給女按摩師按,然後男生也不想給男人碰,所以也是指定女按摩師。至於你以前在紐約的是spa,那種地方的按摩師本來就沒啥力氣。在這裡,那些女生可能都是從農村來的,所以都超有力的。」阿肯笑著說。「我想,幫你按的男按摩師可能想說賺到了吧,竟然按到年輕女孩,而不是皺巴巴的歐吉桑。哈哈。」

我白了阿肯一眼。不過阿肯說的沒錯,我太單純,把按摩這件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才會出這種事。那我以後都找女按摩師按就沒事了吧。如果連女按摩師也騷擾我的話,我就沒辦法了。

我必須把存在按摩會所的錢都用光才行,所以之後有朋友到上海造訪,我總會邀他們一起去按摩,幫我消耗我的會員費。兩千元很快就用完了,而我每次都找女按摩師,所以再也沒遇到奇怪的事情。因此,我繼續存錢在這,沒事就過來按摩。而之前發生的故事,變成每次到按摩會所前我會向朋友訴說的故事。

我以為,這個故事就到此為止了。直到事隔半年之後的現在。

雷特最近到上海出差,到那間按摩會所按摩。之前我們曾帶他到那邊,而凱文也曾告訴雷特他覺得較好所以常指定的按摩師,所以雷特挑了其中一位,四十七號。四十七號按摩師一邊幫雷特按,一邊與他聊天。雷特告訴四十七號,是台灣同事介紹他到這,並推薦他那幾個按摩師。「那你認識一位從台灣來的朱小姐嗎?」四十七號問雷特。雷特聽我講過那個故事,所以馬上意識到,四十七號就是故事中的男主角,那個傳簡訊給我的按摩師傅!而四十七號很天真的認為,台灣人應該都認識台灣人,所以雷特認識的台灣人應該也認識朱小姐。四十七號也告訴雷特,他曾經傳簡訊給我,向我問候。「為什麼你會有客人的電話號碼?」雷特故意提出這問題。四十七號解釋,是朱小姐在填寫會員資料時他瞄到的。

「鬼才看得到啦。」我說。根本不可能瞄到的。

「蘇菲亞,我看他真的很愛你誒。他跟我說,朱小姐來的那天,外面下著毛毛細雨,而她提著好多東西走進來。可能因為快到中秋節了,她要在家裡請客吧.....。他說的好巨細靡遺喔。」

「欸,中秋節....,那是半年多前的事了誒!」我驚訝地說。

「他又跟我說什麼他回鄉下去相親什麼的。他應該是單純的鄉下小孩,到大城市討生活的。」雷特說。「然後他又問我為什麼朱小姐沒再到這裡按摩了? 她存了會員費都沒來不是很浪費嗎? 我就跟他說,你們的店這麼多間,她可能到別間店去了吧。」雷特幫我編了個理由。

我看著雷特,沒再繼續說什麼。我不知道那個下著毛毛細雨,空氣鬱悶得快要變成果凍的午後,四十七號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是看到成為小狼狗的機會,還是只是見到一個讓他心動的女孩子,所以單純的想要多見幾次面? 不過,這個有關按摩的故事應該到這邊真的告一段落了吧。還有,以後到那間按摩會所要記得避開四十七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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