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phia & The City

某一天中午，雷特邀了我及阿偉一起去吃午餐，並帶我到位在史坦利街的南記粉麵，中環的著名麵店之ㄧ。雷特是個二十八歲的弟弟，長得瘦瘦高高的，還帶有ㄧ種小男孩的天真表情，每天都會ㄧ邊傻笑ㄧ邊過來跟我說話。雷特以前在杭州念大學及工作，後來到香港發展，念了香港大學研究所，畢業後來到我們公司工作，已經在這ㄧ年多了。雷特在之前的深圳商務中心競圖案幫了很多忙，在這次蛇口濱海道路景觀競圖案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陣子來香港出差，我與雷特ㄧ起工作、日夜相處，也跟他變得很熟。

「唉，這樣加班實在很累。」雷特一邊吃麵一邊抱怨。我們上星期每天加班到十二點，這星期變成到半夜三點，大家都快掛了。

「上海辦公室也是常這樣加班。」我說。加班到半夜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了，我還蠻擔心我會過勞死的。「我一個人在那沒認識什麼人，若是不上班的話也不知道要幹麻。」我自暴自棄的說，並開始吃我的雲南小窩米線。好好吃喔。這個麵不知道爲什麼讓我覺得有家鄉味的感覺。

在香港辦公室出差的日子進入第二個星期。

我在這裡去除畫圖做設計，試圖搞清楚幾十公里長的濱海公路景觀是怎麼回事外，也開始學廣東話。在台灣的時候雖然看了很多港片，但是那些影片都配國語了，我只學到周星馳的倒裝句法比如「我走先」，除此之外我啥都沒學到。現在既然人在香港，就跟在地人學一下吧！

凍奶茶叫「ㄉㄨㄥˇ　ㄌㄞˊ　ㄘㄚˋ」，叉燒包叫「ㄘㄚ ㄒㄧㄩ ㄅㄛ」，發花癡叫「ㄈㄚˇ ㄈㄚˊㄉㄧㄣ 」，X你媽叫做「ㄉ一ㄩˊ ㄌㄟˊ ㄌㄛˊ ㄇㄛˊ」。是的，我學的都是食物的名字及罵人的髒話。喔，還有一個字很好用，就是「ㄥˇ ㄍㄨㄞ」，是謝謝、不好意思、Excuse Me的意思，也可以在餐廳或是商場呼喚店員時使用。

這天是香港的年終派對日。香港的派對聽說都有主題，且大家玩得很瘋狂，不像上海辦公室這麼保守。派對的主題是由市場行銷部的賈姬定的，而這次的派對場所在灣仔的駱克道，附近有許多風化場所，因此賈姬就把派對主題定作「妓女與皮條客」。

珊姊很開心的向我跟小六敘述香港的派對有多好玩。「以前曾有過八零年代派對，大家都穿著復古服飾帶著假髮出席；也有正式的晚宴主題，所以那次許多人租了燕尾服，而女生則穿著漂亮的晚禮服出現。至於這次的風化場所主題呢，那也很好玩啦。我們可以趁機買一件性感漂亮的洋裝，這衣服以後也可以穿所以不會浪費。然後再把臉上的裝化濃艷一點，很黑的煙燻妝之類的，妝化糊一點不要太精緻，這樣應該就可以了。不過啊，我們這麼有氣質，可能怎麼裝扮都沒辦法像街頭流鶯一樣吧。」

珊姊，你不用擔心你的氣質啊，應該會很像啦。

回到辦公室後，我開始感到身體不舒服。這幾天我拉了好幾次肚子，且身體內部的某個部分好像在發炎一樣的燃燒。這樣說好像很恐怖，但是其實那不是很明顯的痛楚，只是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搓揉自己的腰部，自以為這樣可以幫我的內臟或是哪個發炎的部位按摩。按摩可以減輕發炎嗎？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地方在發炎一樣。

我想這些症狀是我剛到香港的第一、二天喝的凍奶茶引起的。我疑似有乳糖不適症。

兩年前我在紐約的時候，有一陣子病得很厲害。說病得很厲害其實也沒有到送急診住院的地步，但是那時候我全身不舒服，還出現黑色的便便，讓我以為得了什麼絕症嚇得半死。我跑去找腸胃科醫生。醫生聽我敘述完症狀後叫我不要喝牛奶。「可是我只有早上的咖啡加一點牛奶啊。」我告訴醫生。醫生覺得我這個病人是朽木不可雕也，所以只有癟著嘴看著我懶得解釋。確認黑色便便不是因為我吃的食物或是葉綠色維他命的關係，是血便後，醫生叫我預約照胃鏡，看看是不是因為胃潰瘍導致出血。

「阿偉最近的頭髮是怎麼回事啊? 」來到香港辦公室的第五天中午，我與小六、珊姊及奧利奧一起吃午飯。我們一坐下來，珊姊就開口問大家這個問題。

阿偉是個香港人，以前是酒保，曾在許多酒吧工作過。阿偉最後一間工作過的酒吧在蘇活區，也就是我們公司附近。湯大大很愛到那喝酒吃飯，因此認識阿偉並與他成為朋友。湯大大是個男同性戀，非常花心且很愛在外拈花惹草，在世界各地都有男朋友。湯大大很愛阿偉，所以在聽說阿偉學過平面設計後，湯大大立刻雇用他為香港城市規劃部門的平面設計師。湯大大在亞洲待了好幾年了，可能很了解中國俗語「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吧。

其實不只湯大大愛阿偉，珊姊應該也很愛他。「阿偉應該是香港辦公室最帥的男生。」珊姊曾經這樣告訴我跟小六，且不只一次。那時候我到過香港辦公室三次，但都是很短暫的停留，沒有跟那裡的人有太多接觸機會（去除常到那出差的奧利奧以外)。不過小六常跟我提起香港辦公室的人，所以我多少知道誰是誰，以及他們的背景故事。至於阿偉的名字與故事伴隨著珊姊的頻繁提起，讓我對他更好奇了。阿偉會調酒還會做平面設計，非常有才華，還有俊俏的長像讓珊姊非常傾心。

珊姐雖然升為VP，並且是香港辦公室的成員，但是她在香港並沒有手下。她的手下是位在上海辦公室的我們。香港辦公室的VP，手下是位在上海辦公室的設計師，那要怎麼做事？我常想要寫信給公司的高階主管們，向他們問這個問題。

珊姊在決定搬到香港時其實曾想要把她的愛將小六帶過去。「我想說小六從沒出過國嘛，這也是讓她出去見見市面、體驗世界的好機會。」珊姊曾這樣向我解釋她的決定。中國人要出國唸書或是工作甚至旅遊並不是很容易的事，身為上海人的小六也遇到這個困難。小六從小到大生長在上海，沒離開過家，她唯一離開上海的時候就是某一年跟朋友到新加坡旅遊，以及兩次到香港出差的機會。珊姊以這個光明正大，一切都是為了小六著想的理由，逕自為小六下了決定，並約了小六的爸媽請他們吃飯，餵給他們「小六的光明未來餐點」，以掩飾他們的寶貝女兒即將成為奴隸的事實。不對，其實小六在上海的時候就是珊姊的奴隸了，現在只是換個地點而已。

當我聽到小六告訴我她即將搬到香港的消息的時候，我看著她嘆了口氣。若小六跟著珊姊一起到香港的話，什麼生活經驗都沒有的她會變得更依賴珊姊，而更被她所掌控。小六對於這個決定似乎很無奈，但是也無法反抗。畢竟那是珊姐，反抗她的結果不知道會是什麼。所以小六只好隨波逐流，開始上網研究香港的高價位租屋價錢，幻想在花花世界生活的未來。

早上六點，十二月初的天空跟我的腦袋一樣還沒醒過來，只是灰矇矇的呈現半夢半醒的樣子。我拖著行李箱，站在公寓的電梯大堂一邊打哈欠一邊等著小六。珊姊前天下了聖旨，叫我跟小六一起到香港支援一個國際競圖案，所以現在，星期一的早上，我正等著小六坐計程車來接我一起去機場。

珊姊前一陣子搬回香港，變成長駐香港辦公室。珊姐告訴我們，「香港辦公室需要幫忙。他們需要我。但是我還是會常回來上海辦公室看看大家，或是用電話會議的方式溝通。」珊姐搬到香港後沒多久就升官了。

這個故事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我看著立在會議室外的龐然大物，停住腳步。我看到一棵聖誕樹。一棵醜陋無比的聖誕樹。

「小珍，這棵樹是怎麼回事？」我問道。人事部的小珍站在櫃台旁，正皺著眉頭望著這棵樹。小珍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問話，只是自顧自的對著站在樹旁邊的工人發脾氣，「先生，我們怎麼可能會買這棵樹的呢？這不可能是我們訂的樹！這是可以退的吧？」工人一臉無辜的站在那，一聽到小珍這樣說，緊張的搖頭。

小珍輕聲嘆了一口氣，並開始用類似自言自語的口氣說話，「這棵樹怎麼會長成這樣呢？樹幹這麼歪，葉子還掉了一堆.....哪有樹長成這樣的.....」小珍轉過頭來問我，「你說是不是？」我趕緊點頭。對啊小珍，我有生之年從沒見過這麼醜的聖誕樹。

「小姑娘。」我身後的人用上海口音說，「你幫我看一下哪個抱枕顏色比較好看?」我轉過身，只見一個穿著優雅休閒服的歐巴桑，正用著熱切的眼神看著我。我看了一下左右，人來人往的空間中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個抱枕架子前。我確認她是在跟我講話。「恩。我想這一個顏色吧，比較耐看，也不容易髒。」我無處可逃，只得回答她。雖然她家要用什麼抱枕不關我的事。

在上海，人們都叫年輕的女孩子「小姑娘」。也可以這樣稱呼商店裡的售貨小姐、餐廳的服務人員。初到上海的我，第一次聽到人家這樣叫我時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是在叫別人。即使後來知道以後，我也因為不習慣而不知道怎麼回應。許多台灣人來到中國就會受感染而開始用當地的口音講話，比如京片子腔之類的。以前在丹佛念書時，我的室友因為常跟中國人相處，所以講話也慢慢帶著兒腔。其實若是我，遇到當地人用當地口音跟我說話時，我比較想用我的南台灣小姑娘口音回話，「這位歐巴桑，有啥代誌？」大家都用鄉音講話，不覺得很親切嗎？說不定他們會被我的台腔感染而開始說起台灣話呢。

不過我應該不會這麼有禮貌的回話。因為我發現我在這裡脾氣越來越差了。尤其是像現在，走在IKEA裡面的時候。

「欸欸欸！」晚上十一點，正在公司苦命加班的時候，我的MSN視窗突然跳出來。欸什麼欸，不知道我在忙嗎？

「幹嘛？」我沒好氣的回答。傳訊息過來的是波波，我的大學同學、好朋友、及兩年的室友。

大學畢業後，大家各分東西，我到台北工作，而波波則回到家鄉新竹，在當地的一家著名建設公司工作。當時景氣正好，所以波波工作的建設公司營運狀況極佳，幾乎新竹所有的新社區、辦公大樓都是這家公司蓋的。而努力工作的波波，也很獲得上級的認可，曾有一年的年終獎金拿到十個月。工作幾年後，省吃儉用的波波用每個月存下來的薪水以及高額的年終獎金，到英國念研究所。沒有用到家裡一毛錢。摩羯座的努力與節儉果然不得了。一年的研究所畢業後，波波回到台灣，很念舊的到原公司工作。只是，好景不常，全球經濟開始走下坡，連帶影響到地產建設業。波波不僅再也拿不到高額年終獎金，在工作上也是一直被刁難，或甚至常背黑鍋。一年後，波波毅然決然辭職，與男友愛相隨的搬到南部。正在念博士班的男友去上課，波波則到圖書館念書，並趁此機會好好調養，彌補之前被工作摧殘的健康。所以波波現在過著一種另類的少奶奶生活。

我一邊假裝啜著啤酒，一邊豎起耳朵聽珊姊與小六的對話。

珊姊又再次很大方的，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在我面前分享了她的私人故事。我後來從小六、奧利奧口中補足許多細節，再加上我自己的猜測，拼湊出大部分的故事。我很愛看電影電視劇，還蠻會編這些肥皂劇情結的。其實我曾考慮過當編劇，只可惜我文筆不夠好所以放棄。

原來，一直在怨嘆自己現在單身的珊姊，之前有兩個男朋友。上海辦公室的主管山姆是正宮。

「蘇菲亞嗎？嘿，我是小六啦，不好意思打擾你。你現在在做什麼？」星期六的傍晚，我接到這個電話。

「沒幹嘛，上網看電影啊。怎樣？」好不容易不需要加班的週末，我正悠閒在家享受難得的無所事事。

「是這樣的，我跟珊姊正在KTV唱歌，你要不要加入我們？」小六很有禮貌的邀請我。

「下週會有新同事來上班喔。」星期五下班前，一哥阿肯這樣公告著。

加入這間辦公室已經一個月了，每天去除上班還是上班。不對，應該要說，去除上班外是加班，加班之外還是加班，我的生活僅限於家裡到公司的這幾個街廓，根本沒機會去外面逛逛，認識新朋友。我在上海認識的人，去除在當花藝老師的姑姑，以及住在浦東郊區的表姊一家人外，只有公司同事。

好無聊。我想要多認識一些人。

「所以.....，」我一邊扒著炸豬排便當，一邊問阿肯，「這邊常加班嗎?」

「恩。」阿肯低聲回應。

「欸，你幹嘛人家第一天上班就嚇她啊。」早就吃完便當，正在旁邊收拾餐具的小六以撒嬌的口吻說。

「我覺得這些人應該覺得我是草莓族吧。」我穿著睡衣，曲著身體躺在公寓中的公園椅上，一邊用熱毛巾敷著眼睛，一邊對著愛莎抱怨。愛莎是我在紐約的好朋友，是個自由藝術家，不需要工作的時候就會跑來我家聊天。

2008年九月，身為美國前四大投資銀行的雷曼兄弟控股公司宣布破產，成為整個美國經濟不景氣開始的雪球。當時的我，傻傻的覺得這一切事不關己，還是很開心的享受夏日時光，到處遊山玩水血拼購物。2008年秋天，雪球越滾越大，各大企業相繼裁員，紐約的秋天提早結束，進入嚴冬。當時，報紙新聞每天報導那個公司裁員幾千名員工，而幾乎每一兩星期，我也會聽到身邊的哪個朋友失業了，到最後，大家已經冷感，對於未知的未來失去希望，只是等待輪到自己陷入黑暗的那一天。

「小姐，麻煩你秤一下你的登機箱。」櫃檯人員瞥見我的登機箱，提出這個要求。我瞪著陪我來辦登機，幫我拖著登機箱的表妹。你這個笨蛋，你應該要站在柱子後面發呆，不要讓櫃檯人員看到你的啊。不然也至少應該要用輕盈的腳步拉著登機箱，不要讓人家起疑。

十五公斤重的登機箱讓我把身上僅剩的新台幣全部掏出來交給櫃檯人員。

「所以，你要去申請拖線板。」眼前的男子一邊玩著手指，一邊對我說。脫線板是什麼鬼東西?

我是蘇菲亞，一個景觀建築師。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所以總是充滿好奇地說「好酷喔，設計師欸。」而有一部分的人則會搔著腦袋問我，「警官? 挖，很少女生做這個欸。那你需要出外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