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確認要到東京後,我便叫史提幫我跟麥可聯絡,並跟他相約今天見面。「嘿,等很久了嗎?」麥可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他一邊擦汗一邊說,「實在是太熱了,很讓人受不了。」雖然已經九月了,東京的夜晚依然悶熱。

「是啊,我到這裡之後都是這個天氣。不過雖然熱,這種天氣也讓我拍出不少漂亮的照片喔。」我笑著回答。啊,額頭滲著汗水的麥可還是很帥。這麼熱的天氣,麥可依然穿著牛仔褲及深藍色的polo衫。大概是穿短褲露出腿毛會折損他的美貌吧。

我與麥可在青山的巷弄中走著,試圖找一間適合聊天的酒吧。突然,某個喧嘩的角落吸引了我們的注意。那是一個有著戶外座椅的西式酒吧,室內外都坐了不少西方人。「看起來好像不錯,就這間吧。」麥可說。我跟著走進去,與麥可坐在室內一個比較安靜的角落。

「最近很忙是嗎?」我問麥可。之前與他通信聯絡見面時間的時候,他提到他的混亂工作狀態。麥可撥著頭髮,看著遠方嘆了一口氣。

麥可是在香港出生的。原因是什麼我就不清楚了。不過身為一個日荷國際家庭小孩,出生在香港好像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麥可在東京居住到成年,十八歲才搬到西方世界去。那個國家我沒有問,可能是荷蘭吧。不過他之後到了美國波士頓,在哈佛念建築研究所。麥可於半年前回到日本,因緣際會地留下來,呆在這裡工作。

「我從沒想過我會回到日本工作。」麥可說。

「跟我一樣。我在紐約待了四年,以為會一輩子住在那了。」我說。

「日本這個國家太封閉了,他們很難接受外國人,所以我在這裡非常難做事。」麥可說。他跟朋友組了一個工作室,辦公室在銀座。麥可雖然是半個日本人,也在這裡長大,但是他非常西化,也在西方國家待了好幾年,其實跟外國人沒啥兩樣。只是他是個會講流利日文的外國人就是了。

我很瞭解麥可所說的。就像我一樣。我從小在台灣長大,待到成年了,二十七歲才離開台灣到美國去。但是我也西化了。我習慣了西方世界,習慣了那邊的生活方式以及工作倫理,所以我回到亞洲後,也產生許多不適應感。尤其是在中國。在中國,中國人覺得我講的是普通話,寫的是中國字(雖然是繁體),所以我們應該是一樣的。但是他們無法理解,雖然外表是類似的,但是我所受到的教育以及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當然我的想法也跟他們不同。所以他們覺得我很怪,視我為異類。我突然想起小六每次看著我的異樣眼神。

「你看,日本很少有國際設計公司,因為他們只相信自己人。」麥可忿忿地說。

「之前我做國際競圖的時候,有一家日本公司參加啊。」

「日建建設。也只有他們這一家是較國際級的公司,可是他們還是日本公司,內部依然很日本,像個工廠一樣。」麥可說。我歪著腦袋繼續搜尋有什麼國際公司在日本設立分部的。怎麼也想不出來。

「實在是太累了。」麥可似乎很頹喪。「幾個星期前,我差點就要放棄了。放棄我的公司。」

「你有沒有想過到大公司去工作? 那些國際設計公司?」我問麥可。當老闆很辛苦,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攬在身上,還要常跟客戶周旋。不像我,當個小職員,可以躲在公司的光環保護之下,免於處理這些我知道會讓我很煩心的事情。麥可搖搖頭說「不可能了。我已經當自己的老闆,享受過這種自由,沒辦法走回頭路了。」

我想起去年回台灣的時候,到朋友的工作室參觀,那時我也很羨慕那種自由自在的樣子。雖然朋友要承擔業務壓力,但是至少他不用像我一樣承受大公司的內部鬥爭,遭受無謂的風風雨雨。不過在大公司工作還是有好處的。在大公司可以做到許多有趣的案子,還攘我有機會跟許多有才氣的人一起工作,從他們身上學東西。那是自己一人關在個人工作室得不到的東西。

我與麥可喝完一杯酒了,決定離開這裡尋找下一家店。「這間酒吧其實就像你在香港看到的酒吧差不多。我應該帶你到居酒屋才對,比較有日本味。」麥可說。我們開始在北青山的街道中穿梭著,試圖尋找適合的地方。天空開始飄著細雨,我們的腳步也加快起來。最後,我們到了一間位在原宿的小小居酒屋,點了一些下酒菜,繼續聊天。我告訴麥可我的朋友悠悠的故事,那個需要用年休才可以在週末放假的婚紗公司。「就是這樣。日本人總覺得一定要做牛做馬才是好職員。」麥可皺著眉頭說。好像忘了他是半個日本人。

「不過聽我姑姑說,近年來過勞死的人比較少了,大多直接從地鐵月台跳下來。」

「對啊,如果坐地鐵時遇到公告『人身事故』,就代表有人臥軌了。」麥可說。

「我第一天到東京的時候,機場快線進入市區,開始跟山手線疊合的時候,就有出現過人身事故,所以所有的車次都延遲了。」

「唉,有時候想一想,那些跳下月台的人,其實他們正準備要去上班喔。可是就那麼一瞬間,他們放棄了。就這樣,變成一個人身事故。」麥可說。「而且這個人的家屬,需要承受非常巨額的賠償。」麥可說了一個數字,我忘記是多少了,只記得很驚人。

「這個家庭已經有經濟的困難,所以男主人才會臥軌不是嗎? 他的家人還要承擔那個賠償,這樣不是雪上加霜嗎?」

「是啊。不過鐵路公司有他們的一套很專業的處理手法.....處理殘餘物之類的。再加上臥軌自殺造成很大的社會負擔,所以也沒辦法。」麥可說。唉,在日本連自殺也不簡單。難怪多年前有人寫過完全自殺手冊。

「我十月要到紐約去噢。」麥可轉移話題說。人身事故的話題實在太沈重了。

「真的嗎? 要待多久?」

「一個星期,之後會到歐洲去。我想去Dia Beacon美術館,不知道那時候的紐約還可不可以賞楓。」

「應該可以吧。我記得我們以前都是十月初到紐約上州的熊山賞楓,然後順便去outlet逛街。」我回憶起那段好時光。麥可聽了笑了起來。心情終於好了起來的樣子。「我很期待那個假期。我可以好好放個假,出去走走。」

晚上十一點半了,我跟麥可走出居酒屋。「我應該去趕車了。」我說。東京的計程車費很貴,起跳價要710日圓,隨便坐一段距離可能要好幾千才能打發。很多沒有趕到末班車的人會乾脆到KTV去過一晚,清晨有電車才回家。不過我不想要獨自一人到KTV去過夜,也不想花無謂的高額計程車費,所以只好結束與麥可的聚會,趕去坐末班車。

「我陪你走到涉谷吧。」麥可很紳士地說。我點點頭答應。

快要走到涉谷車站的時候,天空像是突然下了什麼決定似的,落起滂沱大雨,我跟麥可只得站在屋檐下躲雨。我拿出紙巾,遞給麥可。濕漉漉的麥可失神的望著外頭,以及匆忙跑過的路人,完全沒看到我拿著紙巾的手。他可能還在想著工作上的事吧。

麥可送我到京王線的入口,與我擁抱告別。「謝謝你今天陪我。下次到香港玩的時候記得讓我請你喝酒噢。」我笑著說。麥可也微笑點頭,轉身離開。

我走入涉谷車站,站內的人果然很多。星期五的晚上,應該是個與朋友喝酒狂歡的時候啊。可是許多人選擇了趕末班車。跟我一樣。我想一時的歡愉無法敵過昂貴的車費這個再現實也不過的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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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上車子,拉著拉環站在列車中。午夜的地鐵充滿著疲憊的人們。拿著手機與朋友還是情人傳電郵的,看著漫畫的,或是無法抵擋疲憊而閉目養神,甚至大力地打起瞌睡的人,這是一整天緊繃著弦,現在終於能短暫休息的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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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麥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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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東京暴走日記 (請按以下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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